烏鴉吳齊看著林縛與周普從草堂走來,勒韁停住馬。林縛看著馬車下有血跡滴出,登上馬車,掀起車簾子一看,裡間躺著三個血人,當中一人恰是東華門外行刺奢飛虎後又給林縛所救的那個髯須漢子,他肩胛上中了數箭,手臂上鮮血猶自在流,他看見林縛登車來,慘然一笑:“又麻煩你相救了……”
“奢飛虎等人今日出城踏青,明裡隨身隻有十餘騎護衛,實際上有上百個影子護衛相隨,他們在攝山動手行刺之前,就已經給奢家人綴上了,我們在曲陽鎮東首貿然將他們救下,很可能也露了行藏……”吳齊說道。
“連累你們了……你們要是怕與奢家交惡,可將我們一刀殺了交給奢家,敖某人做了鬼也絕不會怨恨你們。”那髯須漢子忍痛笑道,一點都不在乎生死。
“將碼頭清了,立即上島。”林縛低聲吩咐,他看髯須漢子與另兩人傷勢太重,他就沒有下馬車,見髯須漢子還算振作,就著手替另兩人檢查傷勢,也不顧身上穿著官袍就替他們止血施救。
馬車直接從滑道下了碼頭拖上渡船,抵達獄島碼頭,林縛與周普安排人將傷者直接送到武延清的竹舍裡,讓人到江島大牢將傷藥取來,今日才到獄島剛剛安頓下來的武延清也不多問什麼,讓林縛幫著儘一切可能救治三人的性命。
當世的外科手術十分的簡陋,幾乎沒有什麼輔助設備,無法輸液、輸血,在如此簡陋的條件,武延清在止血敷傷以及用藥吊命方麵做到極好,即使如此,在救治中還是有一人傷重不治而亡,那髯須漢子與另外一人也支持不住陷入昏迷之中。
河口那邊派人來通報,奢飛虎率領隨扈到河口來求見。
烏鴉吳齊在曲陽鎮東首救人,又在天黑之前用馬車將人載到河口這邊來,沒有給截殺已經算是幸運了,很難瞞過奢家。林縛拿乾布將手上的血跡擦乾淨,也顧不得袍子上的血跡,將醫徒都遣出去,跟忙碌了一個時辰未曾稍停、略有些疲憊的武延清說道:“這三人是行刺晉安侯江寧進奏使的刺客,獄島有人去曲陽鎮采辦貨物,適逢其會將他們救下,大概奢家知道人給我們救下了,這時趕過來要人了……”
“老朽隻負責救死扶傷,其他事不關心的,隻是醫術有限,也無法肯定能保全另兩人的性命。”武延清說道。
“請武老先生儘力而為,”林縛朝武延清作揖答謝,又跟周普回頭說道,“我們回河口見奢飛虎去……”
“要不要多帶些人去河口?”周普問道。
“不用,”林縛搖了搖頭,“奢家在江寧比我們的根基還要不穩,李卓就要來江寧赴任,其他人不大敢惹奢家,難道奢飛虎還真以為李卓就怕了奢家不成,難道不怕有把柄給李卓抓住?他們不敢鬨事的……”
林縛也不怕給奢飛虎知道自己這次又出手救了刺殺他們的刺客,當初在攝山私放了髯須漢子謊說在山林裡將人殺了,奢家自然不會輕易就信了他這些鬼話——奢家不信又如何?
奢家在東南興兵作亂十載,東南子弟死於東南戰事數以十萬計,離喪之民又數以十萬計,奢家雖然歸順又裂土封侯,但是改變不了奢家在東南諸郡豎敵無數的事實,奢飛虎在江寧立足未穩,甚至比林縛更沒有囂張的資格。
兩個月前,林縛不怕奢家明裡來,但是擔心奢家利用慶豐行在江寧的潛在勢力暗中對他們下手,此時他們在河口已經初步紮下根基,反正也要防備王學善派出來的刺客對趙勤民不利,禿子頭上虱子多了不怕咬,林縛也不怎麼擔心奢家現在會暗中對他們不利。
此時礙於形勢,朝廷才被迫接受奢家裂土封侯的歸順,暗中絕不可能放鬆對奢家的警惕。顧悟塵代表在中樞漸掌大權的楚黨來江東出任按察副使,跟作戰東南十載最終又割據晉安為侯的奢家也不可能有妥協的可能,林縛對天下局勢的這點認識還是有的,平時敷衍奢飛虎可以,總之不會真正的跟奢家尿到一把尿壺裡去。再說,就算顧悟塵知道這邊暗中收留對奢家不利的刺客,隻要不給奢家抓住明證、抓住痛腳,顧悟塵隻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奢飛虎要敢亂來,恰恰給將到江寧赴任的李卓以及顧悟塵一個將奢家在東南諸郡隱勢力連根拔除的借口。
林縛就帶著周普與四名護衛武卒乘船回到河口,河口這邊也沒有下令警戒,也沒有將今日才選出的四十名武衛調到草堂來以壯聲勢。
大小鰍爺帶人去了龍江船場,曹子昂要暗中警戒,林景中在竹堤碼頭等候林縛過來。連日來,事情不斷,林景中的膽色也鍛煉出來了,將這邊情況跟林縛簡說了一遍,就陪他上岸來。
林縛拾階上了河堤,看見奢飛虎在二十餘騎的簇擁下守在草堂前,皆披甲執銳,連奢飛虎也穿了一身玄色犀甲,顯得英武非凡。奢家叛亂十年間,奢飛虎便以武勇著稱,說實話,奢家讓他來江寧擔任進奏使刺探情報也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隻見陰沉著臉肅穆的等林縛從獄島歸來,倒是宋佳一襲紅裝站在諸披甲武士中間,顯得紅顏嬌媚——圍攏屋角樓拿青銅鏡將火光反射到草堂前,使得這邊明亮如晝。
“烏鴉爺親自守在角樓上,窺得奢家還有上百名武士散在籬牆外伺命。”林景中跟林縛彙報說道。
“你怕不怕?”林縛笑著問林景中,“奢家精銳可跟東城尉的那些雜兵遊勇不同,要是奢飛虎真有膽子亂來,我就算將守獄武卒都調到河口來,也擋不住奢家百餘精銳將這裡屠殺個乾淨……”
“……”林景中微微一愣,他對兵卒戰力沒有多麼清晰的概念,前些天他看到這邊將流民壯勇組織起來聲勢極壯,成功的將東城尉五百餘兵馬嚇退,還將五百多市井兒來了個甕中捉鱉,自然也自信心爆棚,隻當這邊兵勇如神,誰來了也不怕。這邊流民壯勇組織起來有二三百人之多,將守獄武卒調來,人手比籬牆外的奢家武士要多兩三倍,沒想到在林縛心裡還是如此的不堪,林景中隻得心虛的說了一句,“你不怕,我當然也不怕。”
“……”林縛輕輕一笑,具備膽氣才是訓練精銳之卒的第一步,嚴格刻苦的訓練以及大量的實戰經驗都是精銳之卒必不可缺的條件,秦承祖一係人以在淮上縱橫十載,自然堪稱精銳,奢家在東南興戰十載,裂土封侯之後還能保留萬餘兵馬,這萬餘兵卒自然都是百戰精銳,奢飛虎帶來江寧的護衛自然更是精銳中的精銳。守獄武卒才有兩個多月的訓練,河口這邊的壯勇也隻是稍加操練罷了,要是能在正麵接戰中將奢家精銳殺退,那隻能說是奇跡發生了。
“看他夫婦帶著二十餘騎護衛就敢來到籬牆內興師問罪,就知道他們也有這個自信啊……”周普笑著說道,“他大概不知道我們這邊當真要撕破臉,將他們夫婦殺掉還是有把握的。”
大小鰍爺帶來江寧避難的三十多個淮上抗捐漁民,在淮上跟官府明爭暗鬥了好些年,都精習拳術,朝廷將東南精銳抽調到中部以及西北清匪,才迫於形勢從淮上撤出投靠了長山島。雖然其中大部分人編入船工、水手給大小鰍爺帶去龍江船場,但也有十名精銳編入武衛,有這支騎兵在手,此時真要在籬牆內殺奢飛虎夫婦,差不多有八九成的把握讓奢家在籬牆外的百多精銳救護不及。
“何苦要如此血腥?”林縛搖頭笑道,昂道闊步朝奢飛虎那邊走過去,嘴裡朗聲說道,“少侯爺與少夫人踏青而返,領略春光可佳?”
奢飛虎不知道河口用什麼手段竟然將遠處角樓上的燈火投射到草堂前照得這邊明亮如晝,他看著林縛臉上虛偽之極的笑容,偏偏從他的笑容裡看不出半點的驚惶失措,心裡恨得要命。他當然不敢下令這河口給屠了,帶著人過來,隻是給林縛心裡增加些壓力,增加些說話的籌碼好將刺客討過來,但是看林縛如此鎮定,就知道自己落在下風。
“可準備好宴席?”林縛將躲在草堂裡探頭看的柳月兒、小蠻招手喊過來問她們,“中午未能將少侯爺與少夫人留下來用餐,此時不能馬虎了,你們快去準備,河口這邊晚間也難得有貴客過來……”
柳月兒、小蠻應聲施禮,至少在外人麵前,兩女識得大體相處也是融洽,默契的回草堂去。
“林大人當真是客氣了,”宋佳嫣然笑道,“上回在攝山給林大人殺掉的刺客,今日給奢家暗衛發現又欲對我與飛虎不利,不料給他們逃脫,不過我家護衛發現他們在曲陽鎮東頭給人所救逃到河口這邊來,敢問林大人可有發現?”
“難道上回沒有殺乾淨?”林縛故作糊塗的側頭問周普,又笑道,“我說剛才三個血人裡怎麼有一張臉這麼熟悉?真是半點好處都沒有得到,早知道他們敢跟奢家作對,就留下來交給少侯爺、少夫人。少侯爺、少夫人也知道,這邊要是出現死人,總是一件麻煩的事情,我派去曲陽鎮采辦的人將他們帶回來就咽了氣,剛才也實在不小心,失手讓他們就掉下朝天蕩裡去了,隻怕這時候給江水衝到十幾二十裡外了,少夫人若是要人,我立即派人去下遊撈屍去……”
宋佳一張俏臉也氣得慘白,林縛說三人給他搶先滅了口,難道他們還能真將河口以及獄島翻過來查找?偏偏這無賴吃住奢家不敢在河口亂來,一點也不否認人就是給他們救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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