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悟塵到東陽府之前還是輕車簡行,除了家人外,隻有隨扈三人,丫鬟、女傭、婆子四人以及楊樸妻女兩人,雇了船先到石梁縣省親祭祖。在石梁縣遇刺客之後,顧悟塵即使還想輕車簡行,東陽府知府沈戎也不會同意,真要在顧悟塵從東陽往江寧最後兩百裡的赴任路上再出什麼差池,沈戎哭都來不及。
除了雲騎副尉柳西林率一隊精銳騎卒護衛外,這艘體積碩大的官船也是東陽府備好的,廚子、船丁都是東陽府出的差役。另外,石梁縣知縣梁左任說顧悟塵身邊缺差使人跑腳,又派了兩人跟著去江寧聽候差遣。這兩人跟廚娘肖氏一樣,錢銀都是由石梁縣那邊支度,甚至石梁縣還為這三人預付了夥食錢。
古往今來甚至千年之後,會當官的總玩不出太出乎人意料的花樣來。
林縛從廚娘肖氏手裡將盛滿熱騰騰菜肉湯的木桶接過來,招呼岸上的柳西林接應:“柳將軍,顧大人體恤軍爺們一路護送辛苦,這邊煮好熱騰騰的菜肉湯賞給軍爺們享用……”
柳西林手下一名小校機靈的朝船艙那邊大聲喊:“謝顧大人體恤!”帶著兩人下了河灘,將湯桶跟一摞碗接了過去。柳西林在岸上吩咐妥當,也跳上船來,朝林縛低聲說道:“這肉湯是你私下貼錢的,怎將人情送給顧大人?”
林縛笑道:“我能跟柳將軍相識,還不是托顧大人的人情?”
柳西林一介武將,心想前些日在顧家村外林縛主仆被刺客同黨追殺,自己非但袖手旁觀,還阻擋他們進村避敵,換作彆人心裡一定會當死仇記恨,卻不想林縛毫無芥蒂,對他們這些粗莽的軍漢也沒有絲毫看不起的意思,心裡十分的感激。
顧悟塵在艙內陪同家人一起用餐,有女眷在,林縛、柳西林以及顧悟塵的兩個族侄顧嗣明、顧天橋都留在外艙與楊樸、楊釋父子還有另一個隨扈馬朝一起用餐。
即使是家仆也分三六九等,顧悟塵流放充軍時,楊樸攜家帶口跟去照應,楊樸對顧家忠心耿耿二十多年自不用說,其子楊釋既是顧悟塵的護衛,也是顧悟塵的書童;馬朝本是燕北雁鳴驛軍屯裡的一個軍漢,在顧悟塵流軍期間幾度對其有救命之恩,顧悟塵釋罪返回京師時,就替他脫了軍籍,留在身邊。
都說宰相家奴七品官,楊樸、楊釋父子以及馬朝三人,便是石梁縣知縣梁左任也要巴結——林縛也隻能自認晦氣,初見麵就得罪了這三人,這會兒坐在一起吃飯,這三人也是鮮言寡語一聲不吭。
狹窄的船艙裡,周普、趙虎、陳恩澤則跟梁左任派來的仆傭以及官船上的丁頭擠在另一桌上,菜也要差一些,不用在裡艙伺候的丫鬟、婆子又是一桌,廚子、船工以及其他雜傭都在船尾,未經召喚,輕易不能到前頭來。官船上地方不大,有諸多不便,但是一切又都井然有序,誰都謹守著自己的規矩。
要任林縛的脾氣,他寧可跟柳西林、周普他們在岸上跟那些人粗莽軍漢一起喝菜肉湯吃炊餅,也比窩裡狹窄艙裡跟楊樸等人悶聲喝酒強,卻是顧悟塵的族侄顧嗣明有些亢奮,一個勁的吹噓他以往在江寧府見識過錦簇繁華:“林舉人,你也曾過去江寧的,有過見識,應該知道那邊的酒樓有四五層高,有錢的、嗜酒的上樓去,他們不叫上樓,叫登山;登山的多半不肯喝悶酒,可以點花牌請歌姬助興,說起歌姬,不得不說簸箕巷蘇湄,她那小曲唱得隻催人心腸斷,你們若是聽過,便知道我所言是虛是實……”
林縛心想蘇湄與小蠻大概還不知道自己今夜就能到江寧。
“林舉人……”肖家娘子從裡艙走出來喊林縛。
肖家娘子布衣釵裙,身上裝束不比一旁用餐的仆婦鮮麗,係著藍印花的圍腰,將腰肢稍略一收,便有幾分的嫋娜風韻,膚如初雪,鴉色秀發挽得有些蓬散,讓她的秀臉看上去添了許多嫵媚,端的是個秀麗迷人的少婦。
這邊艙裡本來就悶氣,肖家娘子推開艙門,卻是讓人覺得眼前一亮,心胸豁然開闊起來。好些人都真當梁知縣真是好意將肖家娘子雇來隻給顧家當廚娘的,自然就沒有太多的顧忌,都齊回頭看過去,顧嗣明這貨色更是得勁,見肖家娘子喊林縛,調笑道:“肖家娘子怎麼隻找林舉人,莫不是私下燒了什麼好菜隻送給他吃,好叫我們眼饞吃不得?”
“……”肖家娘子給眾人眼睛盯著臉色微暈,秋水眼眸看向林縛。
“顧大人有什麼事情吩咐?”林縛放在碗筷問肖家娘子,他能明白梁左任將肖家娘子雇來給顧家當廚娘的用意,言語上不會那麼隨便。
“夫人讓我請你進去呢。”肖家娘子往門後退了一步等林縛出來。
林縛微微一怔,不知道顧氏找自己能有什麼事情,看了肖家娘子一眼,示意要自己現在就進花廳去?看著肖家娘子會說話的眼神,林縛站起來,也不顧其他人疑惑的眼神,跟著肖家娘子往裡間的花廳走去,聞著肖家娘子身上傳來淡淡的香氣,心裡總是不明白這個年代的女人到底用什麼香粉、香水使自己聞起來這麼舒服?七夫人身上也是。
林縛走進花廳,顧悟塵一家四口也正在用餐,顧氏看著他進來,吩咐一旁伺候的丫鬟:“給林舉人添副碗筷……”
“謝過夫人,林縛剛剛跟楊爺他們吃飽飯了,”林縛說道,這個年代的禮教雖然沒有他理解的那麼嚴厲,宴席間回避內眷還是必要的,他眼角餘光看著顧家小姐君薰害羞的低下頭、不停的拿象牙箸撥著碗裡的米粒,視線還是落在顧夫人身前的桌上,問道,“夫人讓林縛過來,有什麼事情吩咐?”他又疑惑的看了顧悟塵一眼,看顧悟塵的表情似乎也不知道他老婆在打什麼主意。
“倒也沒有其他什麼要緊事,”顧氏說道,“馬上就到江寧城了,就想問問林舉人進城之後有什麼打算——有落腳之地沒有?生活上可有人照料?你那三個家仆,看上去都笨手笨腳,都不像能照料人的。”
“謝夫人關心,林縛在江寧有兩個朋友,暫時的寄身之地不愁——先進城尋間宅院住下再議前程,還要仰仗夫人跟大人的栽培,林縛從小粗衣淡飯慣了,三個隨從手腳粗笨些,也沒有不習慣的。”林縛回答道,還是抓不住顧氏話裡的重點。
“以前是以前,現在有功名在身,怎能像以前那麼破落?再說你家兩代都對我家有恩,你要過得粗糙,豈不是讓彆人說我家的不是?”顧氏慢條理絲的說道,“我們這次從京師帶來的丫鬟、婆子也夠用了,我看就讓肖家娘子照料你去。”
“呃!”林縛下意識就錯諤的看向顧悟塵,顧悟塵也是一臉的錯諤。
“老爺,你說妾身這麼安排妥不妥當?”顧氏笑盈盈的看著顧悟塵,“總不能讓彆人說顧家不念恩情,你說對不對?”
不管顧悟塵心裡苦不苦澀,林縛想著以後諸多事要依仗顧悟塵、依仗顧家,肖家娘子這燙手山竽絕不能接,再說他帶著美豔廚娘回江寧,還不是要給蘇湄跟小蠻看了笑話,說道:“林縛謝夫人關心,隻是林縛到江寧也是寄身飄萍,不知道謀食之所,手下又是三個粗鄙不堪的漢子,哪裡敢勞肖家娘子伺候?”
“什麼寄身飄萍不飄萍的,你不要把自己說的這麼寒酸,難道老爺還能看著你繼續寒酸下去?”顧氏笑盈盈的說道,“你也不要忙著拒絕,你也聽聽老爺是什麼意思?”
林縛心想這姓湯的老娘們也許年輕時是個官宦家的嬌小姐,但是跟著顧悟塵過了近十年流軍的生涯,總不可能還是那個不懂世事的嬌小姐,她哪裡會輕易容忍自己的地位給一個鄉裡拋頭露麵的女廚娘給威脅,林縛心裡悲歎,這顧氏平時看上去溫言悅色好脾氣,得罪了她隻怕是更沒有好果子吃。
“咳……”顧悟塵咳嗽了兩聲,咳嗽聲很乾,大概能想象出他要開口勸林縛心裡很苦澀,“林縛啊,夫人也是為你考慮,你不拒絕夫人的好意……這個…這個,畢竟還是要看肖家娘子自己的意思……”
最後這句話倒是暴露了顧悟塵真正的心意,卻見他話音未落眉頭先皺了起來,林縛心想大概他桌下子的腳背給誰踩了,林縛心裡幾乎是哀求肖家娘子了,千萬不要把自己當成燙手山竽讓他懷裡鑽,又怕肖家娘子一時給迷糊了心智,忙補說了一句:“林縛也謝顧大人好意,隻是林縛連自己都養不活,哪裡還請得起肖家娘子當廚娘啊?”
“這個倒不用你擔心,即使石梁縣不給肖家娘子月銀,也有我替你擔下這個。”顧氏不容林縛分說的堵住他的退路。
“要是林舉人吃了奴家的飯菜當上大官,妾身到彆家當廚娘還可以抬高價錢呢,”肖家娘子說著話就朝林縛斂身施禮,細聲細氣的說,“隻希望林老爺不要嫌奴家的飯菜做得粗淡。”稱呼都換了。
林縛心裡糾結,這禍水總還是潑到他頭上,就聽見顧氏在那裡自言自語:“那就這麼定下來,反正還沒有下船,包裹也沒有打散,林舉人既然在江城家有朋友能找到寄身的地方,也就不用我再操心這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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