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戰事如火如荼,陝西戰事則由孫傳庭率軍出隴右拉開序幕。若論出征時間,勤王心切的孫傳庭比之在裕州打響第一仗的郭如克實則還要早上數日。隻不過他軍隊向西北取道略陽、徽州等地,那裡大片大片都是崇山峻嶺,兵馬通行不易。因此當孫傳庭真正抵達地勢較為平坦的鞏昌府秦州時,已是四月初。
陝西州縣新附大順不久,人心思故國,孫傳庭沿途兵鋒所向,徽州、成縣、西和縣、禮縣等地百姓群情激憤,紛紛殺大順官員投誠。當初與孫傳庭勢同水火的官紳,經曆了大順殘酷的“追贓助餉”,反倒把希望重新寄托在了孫傳庭身上。
孫傳庭亦一反早年經營陝西時的嚴苛酷烈形象,張榜告民,隻道“凡反正者不計前嫌皆為大明赤子,軍中一應錢糧物資與爾曹無涉,所需唯取繳於賊”,得到了軍民的擁護。他的軍隊雖囿於地形行軍較為緩慢,但基本沒有遇到什麼抵抗,大體算十分順利,以至於剛剛兵臨關中西端重鎮秦州城下,城中的留守兵卒便開門相迎,是以很快就站穩了腳跟。
目前大順在陝西的軍事部署大致分三部,除了關中田見秀三萬人外,隻有西寧衛黨守素七千以及寧夏衛牛成虎五千人,秦州向東與關中隻隔隴山,向西可到西寧衛,向北可至寧夏衛,可以說正處在這三隻軍隊當中。這是一把雙刃劍,往好了說隻要孫傳庭守得住陣腳,足以同時牽製順軍三支軍隊。往不好了說,一旦孫傳庭在此局麵下出現動搖,那麼遭到三麵壓力,敗亡亦隻是須臾的事。
孫傳庭本有兵馬一萬兩千,路上陸續招徠散兵遊勇,入駐秦州時總數已經超過一萬五千,且多為陝地老兵宿將,戰鬥力不弱。無論黨守素還是牛成虎,都沒有實力主動攻擊孫傳庭,唯一能對孫傳庭造成威脅的便是關中的田見秀。孫傳庭原先做好了與田見秀激戰的準備,孰料在秦州鞏固防禦將近三日,並不見關中有任何跡象,也不知是不是漢中亦或是河南的情況影響到了田見秀的決策。相反,西寧衛的黨守素率軍開始向寧夏衛轉移,個中原因孫傳庭心知肚明,西寧衛處於邊陲,黨守素鎮守在那裡原意是鎮壓土司,但而今陝西大局有變,邊陲的重要程度降低,他去寧夏衛既是為了與牛成虎相合,組成足夠強的野戰力量,同時也能監督牛成虎,以防牛成虎被孫傳庭招誘。
牛成虎對孫傳庭的態度一直很曖昧,孫傳庭出兵時聯係過他,當時他回複等孫傳庭到了秦州必然呼應,但是事到臨頭,牛成虎卻沒了動靜。
這樣典型的騎牆做派早在孫傳庭的預料之中,倘若坐視黨守素進入寧夏衛,那麼縱然牛成虎想反正恐怕也有心無力,屆時自己在東麵田見秀之外,北麵還麵臨一支旗鼓相當的對手,壓力陡增。左思右想過後,孫傳庭決定孤注一擲,直接向北挺進寧夏衛,和黨守素爭奪牛成虎。
“萬萬不可,我軍向北,關中田賊隻需分偏師一支橫插鞏昌府,我軍與漢中的聯係就徹徹底底斷絕了。”接受孫傳庭口頭任命的漢中鎮守總兵白廣恩與督師標下左協營副將高汝礪一聽孫傳庭的計劃就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相繼勸阻。
“不去寧夏衛,牛成虎之心難定,屆時北有黨、牛,東有田賊,數萬人並力夾攻秦州,我軍危矣!”孫傳庭印堂發紅,振振而言,“我軍去寧夏,收牛成虎,以兩萬之眾阻斷黨、田二賊,黨賊不敢攖我軍鋒,必然西走,那時候就算再對上田賊的三萬人,也未必怕他。”
單說戰略眼光,白廣恩、高如礪等人自認比不上孫傳庭,捫心自問孫傳庭謀劃的也確實是一步妙棋,隻可惜行軍打仗人人都不是沒有感情的棋子,白廣恩等軍將在軍事之餘,還要考慮自己的前途與身家性命。從這個角度出發,待在秦州與漢中趙營保持接壤,自然是最穩妥的選擇。
孫傳庭似乎沒有注意到白廣恩等人的難堪神色,繼續滔滔不絕陳述自己的構想:“收了牛成虎,我軍便能取道寧夏轉進榆林,陝北闖賊兵力薄弱,我軍可一鼓作氣攻入山西!”
“攻入山西?”白廣恩與高如礪揉了揉耳朵,相顧愕然。
漢中協守副將孫守法擔憂道:“田賊恐怕不會乖乖看著我軍打陝北進山西。”
孫傳庭搖頭道:“這點我早就想過,田賊就算不肯坐以待斃,也沒法兒全力阻攔我軍,頂多分出部分兵馬來阻截罷了。我軍都是百戰精兵,又有何懼?”
白廣恩歪著頭擰著臉道:“說田賊不會全力阻攔,軍門為何如此信誓旦旦?”
孫傳庭正色道:“各位可彆忘了,漢中還有趙當世在。田賊之兵頂天了不過三萬,秦嶺孔道眾多想布防嚴實了可沒那麼省事,況且對上趙當世,他也不敢掉以輕心。”又道,“李闖的行宮與眾多賊將的家眷家資全在西安,關中對闖賊而言無比重要,田賊替李闖守老本,哪能不再三小心。”
白廣恩無言以對,高如礪仍不死心道:“闖賊在陝北沒多少人馬,聽說在山西可未必如此。軍門之意是要走山西去北京勤王,但山西、北直隸都是闖賊,後路陝西也有田賊,我軍孤軍深入,將置身於數省數十萬闖賊懷中,豈非以卵擊石?”
孫傳庭臉色陡變,語氣也重了起來:“你這是什麼話!闖賊逆天狂悖,侵奪我大明土地、荼毒我大明百姓,陝西、山西、北直隸,從來都是我大明土地,真要說孤軍深入,他闖賊才是孤軍。我軍為首,會聚天下軍民,萬眾一心,到那時候,不是數十萬闖賊包圍我軍,而是我軍帶著千萬軍民包圍他闖賊!”說完,紅著臉咳嗽起來。
監軍喬元柱趕緊遞上茶杯道:“軍門莫激動,先吃兩口茶。”
孫傳庭接過茶杯喝了一口,又歎了口氣。
最擔心的事即將成為現實,白廣恩與高如礪等人鬱悶難當,他們最希望看到的場麵就是自己在秦州觀望,先讓趙營和順軍打出個分曉,然後擇機行事。哪想到孫傳庭一腔熱血,處處要當出頭鳥,時下都不禁有些後悔追隨孫傳庭來隴右了。
孫守法看了看愁眉苦臉的白廣恩,又看了看雙拳緊握的孫傳庭,說道:“聽聞趙當世近日在河南與闖賊打得熱火朝天,我覺得咱們北上寧夏固然刻不容緩,但去陝北,不如暫且緩緩,視河南的情況而定。”早年孫傳庭出河南時,陝地明軍就因為意見不統一離心離德導致敗局,當下似乎又生出這樣的趨勢,他怕重蹈覆轍,故而提出折中的建議,希望能得到雙方的認可。
督師標下右協營副將武大定亦道:“這話中肯,河南若打得好,田賊勢必要動,我軍趁那時再動,萬無一失。河南若打不好,我軍貿然往陝北去,後方也不安穩。”他雖然一想到趙當世心裡就難受,但想離趙營越遠越好,但架不住形勢逼人,自是得再三考量。
素為孫傳庭心腹的督師標下標兵營總兵賀珍說道:“軍門,先穩住牛成虎,我軍在陝西便進可攻退可守,大可從容行事。說不定還能配合著漢中趙當世先把田賊剿滅。那樣的話,我軍再去山西、北京,高枕無憂。”
孫傳庭沉吟良久,低垂的目光緩緩抬起,環顧眾人,最後落在郝鳴鸞的身上。沉默不語的郝鳴鸞與孫傳庭對視一眼,拱手道:“屬下也覺得此計妥帖。”
眾望如此,孫傳庭也不是獨斷專行之人,點著頭一振雙袖,正想做個決策,誰知此時門外突然跑進來個軍官,不顧堂前衛兵攔截,衝到近前單膝跪地道:“稟軍門,漢中趙提督加急信,要請軍門親啟!”
“趙當世的急信?莫非河南有了什麼變數?”
“我看興許漢中那邊要行動了。”
堂上的軍將們聽了,互相議論起來,孫傳庭接過信,拆開外麵包裹著的絹袋,摳了火漆,展開來細看。眾目睽睽之下,孫傳庭的臉色由紅轉青,又從青褪成了煞白。
“軍門......信上......”喬元柱距離孫傳庭最近,看得清清楚楚,孫傳庭的臉上已經沒有了血色,眼眶在一瞬間濕紅,嘴唇也微微顫動。
正當所有人都想從孫傳庭嘴裡聽聽趙當世寫了什麼時,孫傳庭眉頭緊蹙,嘴一抿,卻終是擋不住那鑽心的痛,竟然“哇啦”一聲,當場噴除了口血。血濺廳堂,大驚失色的軍將們齊齊跳將起來,簇擁上前,但見孫傳庭雙目一閉、身子一斜,旋即昏了過去,嘴角仍有餘血滲出。
“快找大夫來!”賀珍扶著孫傳庭,大聲疾呼。
白廣恩發現信掉在地上,趕緊俯身撿起來瞅了兩眼,可惜不認字,隻得把信遞給喬元柱道:“監軍大人,信上究竟寫了什麼?”
喬元柱拿信一看,同樣如見惡鬼,臉色發白,嚅囁著說不出話。白廣恩急躁起來,拍桌大嚷道:“他奶奶的,快說,趙當世寫了什麼!”
郝鳴鸞同樣看了信,他神色鎮定一些,咽了口唾沫,沉聲道:“北京已經陷落。”
這一次,換白廣恩及在場眾軍將個個如遭雷劈,呆若木雞。
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正當河南、陝西兩地相繼爆發戰事的當口兒,兵臨北京城下的大順皇帝李自成隻用了兩日,就攻進了城池。潛伏北京的趙營特勤司暗線數千裡加急,隻用了半個月就將消息傳了回來。
“信上說,皇帝......皇帝駕崩......太子並兩位親王,全都落到了闖賊手裡......”
“完了!全完了!”白廣恩一屁股坐到地上,捶地哀嚎,“軍門還說要怎麼走陝北、山西去北京勤王救駕,現如今駕都崩了,咱們還瞎張羅個什麼勁兒!”不止他,其餘軍將也大都掩麵歎息。
喬元柱抿嘴難言,軍將們正不知所措時,忽見孫傳庭複又慢慢轉醒過來,睜開眼氣若遊絲。
“軍門!”
孫傳庭沉沉喘著氣,掃了一眼熱切盯向自己六神無主的軍將們,長長歎了口氣,緊接著,微弱聲音中透露出一股強大難以抗拒的決心:“我意已決,去寧夏、去陝北、去山西、去北京,北上殺賊,違令者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