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鴻逵早料到趙營外務使傅尋瑜有備而來,此時聽何可畏扯起話頭,便道:“傅先生有何指教,鄭某洗耳恭聽。”
傅尋瑜端正坐姿道:“談不上指教,隻是想說一件人人都知道的事。”繼而肅聲說道,“北京那邊的風雲變幻,四爺等即便在南方,也不會沒有耳聞。”
鄭鴻逵點點頭道:“大哥與我俱為大明臣子,北京帝胄所在,豈有不日夜關切的道理。闖賊氣焰熏天,北京恐怕要遭一難。”接著道,“不過闖賊跳梁小醜,蹦躂幾下罷了。各鎮兵馬又陸續赴援勤王,想來北京亦隻是一時之險。”
傅尋瑜搖搖頭道:“四爺,鄭家與我趙營雖是兩家姓,但說得上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北京的情況,遠非往年可比。往年北虜多破邊牆入口,擄掠人民錢財為主,即便暴橫千裡,待師老兵疲,自會退去,終也無傷我大明國祚。可是闖賊不同,李闖年初在西安登壇祭天拜地,偽稱皇帝,可見非止圖一隅以自雄,實心懷竊國之野心。所攻占州府郡縣,皆置官署留官員。往北京,目的昭然若揭,就是奔著奪我大明天下去的,不達目的絕不會罷休退兵。北京如今遭難,可謂數百年來未有的大難。值此國勢動蕩之際,我兩家正該相濡以沫,切莫再說什麼場麵話了。”
鄭鴻逵撫掌笑道:“曾聽說傅先生人稱‘虎膽先生’,看來在‘虎膽’之外更有‘鐵嘴’,稱為‘鐵嘴先生’也毫不為過。”
傅尋瑜道:“‘虎膽’、‘鐵嘴’皆不敢當,傅某從來隻是從切實處考慮,據實而言。”
鄭鴻逵歎氣道:“可是大勢如洪流,我鄭家僅僅小魚小蝦,即便曉得北京情況,遠在東南卻是鞭長莫及,但靜觀其變而已,又能做什麼呢?”
傅尋瑜振聲道:“鄭家一家不行,我趙營一家亦不行。但若兩家聯手,則大明南方從內陸至外海,幾乎半壁江山都在兩家的翼蔽之下,縱無翻天之力,但多少能為國為君為天下黎民做些事。”
“兩家聯手?”鄭鴻逵心中一動,“傅先生此話怎講?趙營雖強,在湖廣,而我鄭家則在東南海麵,兩邊相去數千裡,如何聯手?”
傅尋瑜停頓片刻,回道:“誠如四爺所言,兩家隔斷,看似遙不可及,然而細細再想,縱然數千裡,真正擋在中間的,無非也隻是個南京。”
“無非也隻是個南京?”
“不錯,隻要把南京這關節打通,趙營、鄭家即可連成一片。”
鄭鴻逵麵有難色道:“先生說到這裡鄭某聽的糊塗,一會兒聯手、一會兒打通南京,且不知先生要怎麼打通南京呢?”
傅尋瑜隨即應道:“傅某敞開天窗說亮話,北京變故凶多吉少,當今聖上何以自處亦不可測。但闖賊若是攻下北京,其接下來的動向則完全可以窺見。”並道,“闖賊侵占了北方,要絕明祚進而掌控天下,必然會揮軍南下。我大明以北京為都,南京為留都。北方失守,南方千百州縣均會視南京為首。南京若失、百官淪陷,大明最後的江山亦無複存在,所以無論如何,保衛南京乃第一要務。可目前南京之守備力量難言充足,絕然抵擋不住洶洶而來的闖賊百萬之眾。趙帥有誌匡扶天下,為此故,將派兵力協守南京,以免遭闖賊荼虐。前邊提到的左、方二位大人,便是此行的先鋒部隊。”
“趙帥要進軍南京?”鄭鴻逵萬萬想不到傅尋瑜會說出這番話,麵露訝色。
傅尋瑜立刻糾正他道:“不是‘進軍’,而是‘護國’。”
鄭鴻逵聞言,與蘇高照、林吾璋對視幾眼,悶聲不響喝了幾口酒。蘇高照尷尬笑笑道:“趙帥要去南京,南京的諸部臣大人們可未必同意。”
傅尋瑜道:“是以才需要鄭爺相助。”拂袖歎息,“古來行大義之事,不免遭致不明真相者的非議與惡意,但當一切塵埃落定,功過是非自有公論。鄭爺稱雄海上,的確顯耀非常,但奮鬥至今仍不過個海防遊擊,當真大器小用、有誌難張。趙帥偶爾與傅某提起這事,無不扼腕歎惋,深感不平。”
鄭鴻逵沉默不語,但傅尋瑜這幾句話倒是說到了他心坎裡。起家海盜的鄭芝龍有錢有勢,世間諸般追求大多實現,早無遺憾,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朝廷的認可。自從十餘年前受熊文燦招撫從良,被授予了個海防遊擊的職位,隻因出身不好受到朝廷提防,鄭芝龍在仕途上再無進取。
起初全副心思放在生意上的鄭芝龍沒當回事,可名利二字從來相輔相成,當年歲日長,家族生意慢慢穩定下來,他博取功名的心思隨之活泛起來。畢竟和鄭芝龍交往的均是趙當世這種級彆的地方高官大員,一個小小的海防遊擊的身份麵對各種總督、巡撫時實在是拿不出手、與他的地位太不相襯了。
鄭鴻逵深知鄭芝龍的抱憾,同時也想到了傅尋瑜所設想的一旦南京打通趙、鄭兩方相連的實際好處。到那時候,有著趙營作為後盾,鄭家在海麵上遇到的諸多阻礙恐怕就可迎刃而解,甚至不僅僅局限沿海的幾處據點,在內陸獲取可觀的領地亦不成問題......
“四爺?”
正自出神的鄭鴻逵冷不丁聽到傅尋瑜的一句提醒,醒悟過來,笑了兩聲。傅尋瑜則道:“不知四爺意下如何?”話不說透,明白人自然曉得趙當世要去南京護國打的什麼主意。
“這事......終歸還有個需要琢磨的地方。”鄭鴻逵想了想道,“趙帥要以南京為基本護國,擊滅闖賊恢複北方。但並非我妄自菲薄,縱然大哥與趙帥聯手,要想號令天下共赴國難,恐怕、恐怕還差點......”
傅尋瑜笑道:“四爺真知灼見,一針見血。去南京,趙帥必然不會自己做主,那不就成了董卓、侯景了。趙帥去南京,必是奉大明宗親而行,這樣方是眾望所歸。”
鄭鴻逵咽口唾沫,道:“奉哪位大明宗親?”呼口氣道,“北京有難,聖上、太子乃至親王或許都難逃一劫。”
蘇高照猜測道:“莫非是江陵惠王或是衡州桂王?”又笑起來,“難不成是趙帥的泰山大人漢中瑞王?”
傅尋瑜微微搖頭道:“都不是,趙帥要奉的是福王世子德昌王。”
“德昌王?”
鄭鴻逵、蘇高照、林吾璋三人同時驚呼。萬曆帝長子泰昌帝一脈斷絕後,按法統,的確是第三子福王一脈具備最優先的繼承權,最沒有爭議。可是人人皆知,幾年前福藩闔府已在兵火中死傷殆儘,怎麼現在突然又蹦出了個德昌王?
“實不相瞞,趙帥亦是近年才得知德昌王的下落。原來那時闖賊陷洛陽,有忠仆護著德昌王從偏門跑了,之後一路逃到了少室山的少林寺,借寺庇護。少林寺佛門重地,闖賊沒有滋擾,河南又為闖賊掌控,德昌王也不敢輕舉妄動,是故一直在少林寓居至今。”傅尋瑜侃侃而言,“前不久,我軍斥候深入河南探查敵情,途徑少室山借住於少林時偶然從主持口中聽得了這重大消息,旋即回報給了趙帥。趙帥哪敢怠慢,於是派人進行策劃,順利將德昌王接下了山,目前德昌王暫居襄陽由我軍保護,萬無一失。”
蘇高照疑惑道:“亂世不乏歹人冒充皇親國戚,德昌王的身份確實嗎?”
傅尋瑜應道:“必無差錯。德昌王對王府禮儀及故事十分熟稔,問之必答,一切行為舉止並見識禮製皆非刁民所能模仿。況且少林寺千年古刹,豈有騙人的道理?”
“若是尊奉德昌王,世人必無異議。”蘇高照若有所思道。
傅尋瑜道:“北事情況不明,趙帥計劃先扶立德昌王為監國,見機行事。如果聖上安擔或是太子、親王無恙,自當還政。”
鄭鴻逵點頭道:“這是應當的。”
何可畏此時插一句道:“扶立德昌王護衛南京的事,這幾日就要著手施行。四爺不妨想想,要是德昌王最終得登大寶,那麼鄭家這定策之功豈有旁落?鄭爺一世英雄,當也會甘心一輩子縱橫海上櫛風沐雨,總得享受享受朝堂之榮、蔭庇子孫不是?”
鄭鴻逵聽到這裡,不由心動,時機有了、名義有了、強援也有了、收益也看得清楚,就等著自家入局。他思忖了小一會兒,道:“傅先生金玉良言鄭某都省得了。但這件事事關重大,最終還是得大哥拍板,還請寬宥幾日,容鄭某回去稟報。”
傅尋瑜道:“無妨,隻需儘快便可。趙帥那邊早有萬全之策,隻等鄭爺點頭,一切條陳計議就會送到鄭爺手上供鄭爺參詳。”
鄭鴻逵點頭不迭,忽而想起一件事,猶豫了片刻還是說道:“鄭某來九江前,曾在南京見過一位朋友,從他嘴裡也聽到些風聲。趙帥擁立德昌王這事,務必小心,最好做的萬全。”雲山霧罩說罷,笑了一聲。
作為鄭芝龍安插在南京的眼線,鄭鴻逵在南京官場人脈繁雜,傅尋瑜聽他此言,大概猜到了他的弦外之音。想來在趙營找上鄭家之前,就已經有人把手伸向了鄭家。
傅尋瑜佯笑問道:“且不知是哪位朋友,又說了什麼話,鄭爺可否透露一二?”
鄭鴻逵道:“都是朋友間的閒聊,原本不該在這等嚴肅場合說。隻是鄭某是個直性子,有話就說,傅先生聽聽就好了。”
傅尋瑜抿了口酒,笑而不語。以鄭家的精明,自會在紛雜局勢中判斷取舍,在鄭芝龍未曾拍板前,一切都還是未知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