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當世兵馬從成都府城開拔不久,王來興亦率軍出城南下。實際上,南事遠不及北事來得緊迫,王來興大可等北事有了些眉目再做決定,不必操之過急。然而,嘉定州知州朱儀象最新送來的一封塘報引起了覃奇功的注意,他隨後建議王來興立刻出兵。
王來興不解,問他道:“朱儀象隻說獻賊複犯犍為,何奇之有?”
覃奇功回道:“從上月至今,嘉定州方麵送來了近二十封塘報,我一一查看過去,發現越到後來,獻賊流竄的區域越趨於嘉定州境內,馬湖府、烏蒙府等地倒是很少去了。”
王來興道:“先生費心了。馬湖、烏蒙二府均是高山險壑,獻賊的馬軍周轉不開。那裡更多彝苗土司,據土寨練土兵,扼隘阻擊。獻賊必然吃到了不少苦頭,才轉而大肆剽掠多漢民且府庫殷實的嘉定州。”
譚弘在旁附和道:“馬湖、烏蒙土兵剽勇異常,攀山如飛。再向南,鎮雄、烏撒、東川等府更是山林莽蒼,遍地毒蟲猛獸,獻賊硬闖是闖不過去的,唯有北上劫掠漢地求存。”
覃奇功接話道:“川南天險阻隔,大大遏製了獻賊的流竄,他複回嘉定州,一來補充軍需,二來要尋找機會從缺口鑽出去,勢必會多停留一段時日,這是個絕好的機會。”說著,指著輿圖徐道,“嘉定州州城有朱儀象坐守,背後夾江、洪雅、峨眉等地獻賊摸不到,隻能選擇犍為、榮縣、威遠來去。這三地被獻賊掠奪了幾次,早就破敗凋零,可以想見,獻賊搜刮足數糧秣勢必更費周折,至少半個月內不會亂走,我軍正可趁機過去將其圍堵。”
“怎麼個圍堵法兒?獻賊雖然需要滯留嘉定州南部,但附近還有許多地方可以藏匿。”王來興思忖著,疑惑道,“獻賊長奔如水,咱們圍堵的大桶哪怕出一個小小的口子,都要被他流走,需得想個萬全之策。”
覃奇功應道:“獻賊上一次回嘉定州,距今隻不過短短五日。由此可見,寒冬漸深,他在南邊必是走到了山窮水儘的地步,倘若天降大雪,其軍毫無疑問將全軍覆滅在山裡。所以這次他出來,除非能捱過冬天,否則絕不會再往南走。”
譚弘目光緊盯輿圖道:“要是不再南遁,獻賊的流竄範圍可就大大縮小了,向西也是山,向北有嘉定州州城擋著,向東則要撞見瀘州的石砫兵,如此,獻賊恐怕隻會在他熟悉的犍為至威遠一線活動。”
覃奇功此時聲調一提,正身麵對王來興道:“總管,西、南大山阻隔獻賊,是為地利;天將降大雪,令獻賊不敢遠走,是為天時。而今天時地利皆在我,就差人和。”
“先生有何見地?”
“我以為,此番南下圍剿獻賊,當分三路。”覃奇功肅道,“第一路,從成都府城出發,取道新津縣,沿著大江直下嘉定州州城,抵達後分出一部,向東進駐井研縣。第二路,亦從成都府城出發,取道簡州,走我軍來成都府的那條路順江到內江縣轉陸路,西折榮縣。第三路,從瀘州府出發,向西進駐馬湖府府城。隻要此三路到位,獻賊插翅難飛!”
王來興細看輿圖,第一路到位後,把守的嘉定州州城擋住了西軍正北方向,井研縣擋住了西軍東北方向。第二路到位後,把守的榮縣擋住了西軍正東方向。第三路到位後,把守的馬湖府府城擋住了西軍東南方向。僅僅幾個點,便將西軍可以轉移的通道全都掐死了。至於西軍的其他方向,俱為陡絕難行的天險。
“這.....這當真可謂天羅地網......”王來興及譚弘等將麵麵相覷。
覃奇功繼續說道:“機不可失,得速速行動。第一路、第三路不著急,這兩路涉及的方向獻賊本來就突破不了,唯有第二路,需要趕在獻賊反應前抵達,得走水路順流急進。”
譚弘一拱手道:“第二路就交給我兄弟三人吧。”譚家兄弟的老本營夔州府本就是水陸並重的地域,他們的兵士對水路方麵的一些事宜更加熟稔。
王來興點頭道:“正有此意。”一邊思索著一邊道,“第三路要從瀘州府出發,沒得說,隻有馬萬年部能堪此任。第一路,我親自率兵,屆時分兵井研縣,就讓劉佳胤去吧。成都府城,曾英部坐守即可。”
張獻忠清肅兵力的事情已經傳到了成都,彙集多方情報分析,西軍目前留下的部隊數量應當在四千人上下。王來興軍在成都府的野戰兵力總共有一萬八千人,除去曾英部的二千人,便是一萬六千人南下,其中三譚兵力五千進榮縣、劉佳胤五千人進井研縣、王來興六千人進嘉定州州城。另有馬萬年五千人進馬湖府城。這樣一來,幾個防守據點的兵力都算充足,且嘉定州州城、井研縣、榮縣相距不遠,可以互相支援。稍遠的馬湖府城即便沒有支援,但石砫兵也有戰鬥力保證,同樣穩固。
計劃一定,三軍齊動。短短三日,等張獻忠知悉趙營大軍行動的消息時,趙營除了第三路馬萬年部剛出敘州府尚未抵達馬湖府府城外,其餘兩路均已各就各位。
“娘的,要落雪了。”張獻忠翻身下馬,微微仰頭看了看陰沉沉的天空。隻聽呼啦啦一片甲衣摩擦之聲,隨行的上百騎士跟著他全都離鞍落地。
張獻忠剛剛從沐川司疾馳回來。沐川司在犍為縣南麵,屬於馬湖府的北端群山的邊沿,張獻忠意圖在犍為縣與沐川司之間尋找落腳點過冬,是以親自探查地形。每當駕馬狂奔數十上百裡,他都會有種酣暢淋漓的快意。尤其是在眼下這個讓他心煩意亂的時期,似乎隻有隨著馬背起伏顛簸,他所有的煩惱才能儘皆拋諸腦後。
距離營寨所在還有十餘裡,但張獻忠肚子餓了,於是中途架起篝火,烤著射來的野雉祭祭五臟廟。
明焰晃動,張獻忠一人獨坐篝火前,烤著野雉肉,其餘上百騎士,一動不動,都默默站在外圍肅立等候著他。
“你兩個,過來,陪老子吃。”張獻忠招招手,立刻從成排的騎士中跑出兩名身披堅甲的年輕人。他們一個張文秀、一個張能奇,是張獻忠年紀最小的兩個義子,都隻十來歲。
“拿著,吃。”
兩人接過張獻忠遞來的一截半熟雉腿,毫不猶豫地啃食起來。張文秀先吃,吃了幾口讓給張能奇。張能奇吃了幾口,眼淚卻撲簌撲簌奪眶而出。
“碎腦娃娃,有的吃,咋還哭了?”張獻忠問道。
張能奇很想收起淒容,但適得其反,臉很快哭得花了。張獻忠倒沒有嗬斥他,自顧自又割了一隻野雉的脖子,粗魯地拔起了毛。
“以往......以往,等輪到孩兒接吃食,必然所剩無幾,可現在......”
張能奇嗚嗚咽咽,話也說不利索,但正忙碌著的張獻忠聞言,卻不由得手上一滯。他抬眼瞅了瞅身體尚屬纖弱的張能奇,登時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餘光瞥見,張文秀這時候眼睛也紅了。
“少兩個人與你們搶食吃,不好嗎?”張獻忠冷哼一聲,手又動了起來。
張文秀到底年長一些,忙道:“爹說的是,孩兒們多吃一些,就能多長一分力氣,為爹效力。”說著一拍張能奇的腦袋,“還不快吃!”
“嗯、嗯!”張能奇哽咽著吃著雉腿,但過不多時,腸胃翻湧一陣惡心,竟是“哇”一下嘔吐不止。好些汙穢濺上張獻忠的甲襟,張文秀與張能奇大驚失色,正要俯首請罪,卻見張獻忠僅微微皺了皺眉頭,便隨手摘了一片葉子,將那些汙穢抹去了。
“孩兒該死!”張能奇嚇得不輕,渾身顫抖。
張獻忠將野雉往地下一放,微微搖頭道:“誰都該死,你們不該死。”又道,“老子知道,近來軍中不少人暗地裡說老子的壞話,說老子是天煞孤心下凡,見人就殺。他娘的,老子豈是那種失心瘋的人?老子殺人,向來有理。就像這隻雞,老子需他肉來飽肚,它就得死,這就是它的死理。隻要有死理,雞也好,人也罷,老子都得殺。”
“爹說的是。”
“軍中有些人隻要活著一日,對我西軍就是威脅,不殺他們,我西軍難安,這就是他們的死理。可惜旁人並不曉得此中道理,還以各種言語誹我謗我,唉,可恨老子事事為了大軍,這一片苦心又有誰知?”張獻忠歎氣搖頭,“要打破局麵,就得有人站出來掄錘子。彆人不敢辦、辦不到,老子來辦,豈非好事義舉?”
“爹是大大的英雄,孩兒們都明白的。”張文秀點頭不迭。
張獻忠露出些欣慰的笑容,道:“隻有跟著老子許多年的老弟兄,才能明白這道理。老子說過,隻要給老子鐵騎三千,就足夠縱橫天下。等捱過了這一關,老子到底要讓趙賊、李闖及那崇禎小兒一個個拜服在老子麵前!”說到後來,咬牙切齒,表情陡變猙獰。
“孩兒謹遵爹爹教誨!”張文秀與張能奇心中皆是一凜。
“你們記住,隻管跟著爹、為爹分憂,等衝出了此間,爹必還給你們一個偌大天下用來馳騁!”張獻忠轉嗔為喜,信誓旦旦道。
張文秀與張能奇對視一眼,先後答應。如果說,上一刻那凶相畢露的張獻忠讓他們感到無比的敬畏,那麼這一刻張獻忠這胸有成竹的模樣,方是他們素來憧憬追慕的氣概。
轉眼間又一隻野雉烤熟,張獻忠正忙活著將它從烤枝上取下來,外圍數騎馳來,當先跳下一將撥開幾名騎士,跪在地上道:“大王,有要事相報!”
張獻忠斜眼一看,是軍中將佐呂越,便道:“什麼事?”
呂越四下看看,猶豫著不說。張獻忠不悅道:“有腿自己爬過來,還要老子請你?”
“是!”呂越忙應道,急急膝行上前,順帶朝張文秀與張能奇點頭致意,隨後附耳對張獻忠說了幾句。
張獻忠聽罷,眼神一變,遽而暴起,將剛剛烤好的野雉甩在地上,又一腳踢飛篝火,所幸張文秀與張能奇二人機敏躲得快,不然隻怕都要被灼熱的炭火擊中。
呂越匐匍在地道:“大王息怒,此事千真萬確,是負責哨探戒備的劉進忠探知的!”
張獻忠須發皆張,怒吼聲響徹山穀:“老子不是怒這事是真是假,而是怒那趙賊逼人太甚!”並道,“老子不去犯他,他總來撩撥老子,莫不是覺得老子好欺負?”
呂越忙道:“可眼下米已成炊,趙賊各部在我軍四麵八方擺下了鐵桶陣,我軍若不應對,怕是、怕是......”
張獻忠滿麵怒容,負手在後繞著餘燼點點的殘破篝火來回踱步。在場所有人見此情此景,無人敢發出聲響,全都心提到嗓子眼,生怕暴怒的張獻忠會有乖張之舉。
“太急了,太急了!”張獻忠邊走邊搖頭,氣喘如牛。看得出,風雲突變,饒是見多識廣如他,一時間也難有應對的頭緒。
張文秀與張能奇心如雷震,大氣不敢出。然而,就在此時,他們卻見呂越一個骨碌從地上站起來,低聲與張獻忠說了幾句。張獻忠原本結如硬鎖的眉頭,竟然隨之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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