壻水之戰,清點出被斬首的闖軍數目為兩千人,但殺傷多寡並非趙營此戰之要旨。闖軍潰敗後兵馬四散,多遁山翻嶺而逃,短時間內難以再次集結,所以突出褒斜道的這支闖軍前部即便理論上還有數千眾,然而事實上短期內難以凝聚重組恢複戰鬥力,戰略意義等同於無。
徐琿乘勝追擊,命覃進孝率昌洪右營快速北上,攆著吳汝義的屁股占據了褒斜道南口的幾處重要隘口,將這條連結關中與漢中的通道控扼在手。吳汝義收攏了一些殘軍,無力反攻,又無立錐之地,隻能返回秦嶺以北。
軍事占了便宜,徐琿立刻派人連夜趕赴關中,拜會駐紮在褒斜道北口和尚原的闖軍提督諸營權將軍田見秀,隻說些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識自家人之類的話,並將俘虜的李友送還給了田見秀,以示愧疚。
戰事進行得過於倉促,吳汝義的敗軍尚未退回和尚原,田見秀連敗訊都沒接到,也是通過趙營的使者才了解情況。當下他不動聲色,心中自有一番計較,當著趙營使者的麵,破口大罵吳汝義莽撞愚蠢,反倒是賠罪連連。最後交給趙營使者黃金百兩、蜀錦數匹,作為心意讓他帶給徐琿。
使者把田見秀的言行舉止告知徐琿,楊招鳳就在身側,說道:“田見秀揣著明白裝糊塗,這麼做,不失為好的緩兵之計。”
闖軍吃了這麼大虧,田見秀心再大也不可能熟視無睹,但他之所以不動聲色,楊招鳳能猜到的原因有二。
其一,壻水之戰雖是趙營主動發難,但徐琿及時出動使者辯解,實可謂“亡羊補牢”的妙招。田見秀當然清楚,這一場殊死相搏的血戰起因絕不可能是趙營使者口中那輕飄飄的那幾句話可以圓過去的,但是明麵上,他卻處在了被動。在闖軍中,他固然位高權重,可遠沒有達到隻憑自己的意念左右闖軍整個戰略部署的程度。聯合趙營的決議由李自成親自拍板,在李自成沒有開口前,他能做的隻能繼續維持已有的體麵。無論接下來李自成就趙營這次行為做出何種處置,隻看當下,他不能和趙營翻臉。
其二,趙營從軍事勝利取得了對秦嶺以南漢中府諸地的主動權。正如趙營諸將認為的那樣,擁兵甚眾的田見秀不具備將大批兵力同時投入漢中府的能力,吳汝義率軍作為前部,即承擔著提前攻略疏通孔道,為後續主力大部隊掃清障礙的重大職責。而今吳汝義部失利,七零八落,無力競爭褒斜道,趙營兵馬掌握了局麵,田見秀想接著南下漢中府,勢必需要時間重新策劃新了軍事行動。從這一點出發,至少當前因怒與趙營反目並不明智。
如果說前一個原因對田見秀的製約早便客觀存在,那麼後一個製約因素就屬於徐琿自己爭取來的了。這也是為何趙當世當初會暗示徐琿該出手時就出手——很多事光看表象,有一千種理由令人知難而退,可一旦奮勇向前,打破了那一層猶豫不決的桎梏,繼而麵對的結果卻未必想當初那麼想得糟糕。
不過,徐琿不會因為一場勝仗而昏了頭腦,他麵色肅然道:“田見秀素稱儒將,沉毅有謀。為人處事,需要表裡如一。為將帥者,表裡不一方為本領。田見秀能將打碎的牙往肚裡咽,隻看這份器量,我等就不可掉以輕心。儻駱道、子午穀等孔道,該把守還是得仔細把守。”
田見秀無法替李自成做決定,徐琿同樣無法揣度趙當世的念頭。不管接下來趙營與闖軍之間的走向如何,他能做的唯“有備無患”四字而已。
基於這個考慮,覃進孝所率昌洪右營二千人防禦褒斜道南口城固縣、褒縣、洋縣等地後,徐琿又令李延朗帶著昌洪左營二千人部署洋縣與石泉縣當中,盯梢儻駱道、子午道等其他可從關中進到漢中府的路線。如此一來,趙營即在整個漢中府北麵粗粗構成了一道防線。
徐琿隨後親率效節營兵臨漢中府城,要求進城。
關於是否與趙營兵馬合作,守著城池的高汝礪與武大定還爆發了激烈的爭吵。
武大定個性睚眥必報,一直對往年與趙營的過節耿耿於懷,他對高汝礪道:“趙當世非人哉,兄弟早前娶一美妾,有絕色,隻被趙當世那廝看到一眼,就設下毒計,殺我兵奪我妾。如此虎狼之輩一旦與你我共事,你我妻妾子女,哪還有活路?”他恨趙當世恨得牙癢,不管事情真相如何,總之儘管潑臟水就是。
高汝礪不以為然道:“兄弟單純了,總是因小失大,所以空有一身武藝謀略,混到現在還沒得出頭。要我說,趙當世貴為湖廣提督,兵強馬壯、權勢滔天,前兩日擊潰萬餘闖賊的威風你也看見了,實力絕無半分水分。若能攀上這棵大樹,我兄弟二人今後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就算他看上咱們妻妾,若能換個大好前程,也是大大劃算!”
武大定罵道:“他看上你老娘,你也獻出去?好不要臉皮!”
高汝礪勃然怒道:“你個醃臢夯才,狗嘴吐不出象牙,我何時說要獻出我老娘?”
武大定指著他道:“你今日能獻妻,明日怎麼就不能把老娘獻了?趙當世手底下好些牛鬼蛇神都有斷袖之癖,我看到最好你把自己也獻了,一家老小正好全都深融趙營,不分彼此!”
兩人施展生平所學互相指責辱罵,汙言穢語充斥整個院落。罵到後來,難分伯仲,擼起袖子就要手底下見真章,左右兵士急忙將他們拉開。但這兩人都力大雄壯,兵士們一時又如何拉扯得住。
正當難舍難分之際,院外呼傳一聲咳嗽,咳聲雖輕,然而好似淩空一道霹靂,將臉紅脖子粗的高、武二人登時震住。扭頭看去,一名中年儒生正站在幾步開外。他雖身著便服未穿補服,但那張弘毅的國字臉卻是再熟悉不過。
“孫軍門!”
高汝礪當即鬆開武大定,趨步來拜見,武大定不甘落後,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呼道。
“唉,外敵氣焰正盛,你倆倒先兄弟鬩牆,主次不分,輕重不知!”孫傳庭一甩袖子,背過身去,語氣痛心疾首。
“軍門勿怪,我倆......我倆閒來無事,打鬨著玩耍呢!”高汝礪急忙解釋。
武大定連聲附和,兩人裝模作樣笑了幾聲。
孫傳庭這才轉回身來,歎道:“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玩樂?城外軍隊看不見嗎?”
武大定道:“我兄弟兩個恰好在談這事,軍門......”
“楚督衙門的徐琿讓我來的。好家夥,一來就見著這副場麵。”孫傳庭緊繃著臉,“二千楚兵已經在城外曬了大半日,你倆何時準備開門放人?”
“楚兵不能放!”武大定呼啦一下,單膝跪在孫傳庭身前,“趙當世絕非善類,今進漢中,定有不軌之心,軍門明察秋毫,當知其異。漢中城門一開,從此就不再屬於陝西!”
高汝礪亦跪道:“武大定方才吃了地上的狗屎,滿嘴臭不可聞。屬下正準備開門來著!”
“你放屁!”武大定瞪眼怒斥。
“閉上你的狗嘴!”高汝礪回敬道。
“好了,夠了!”孫傳庭聽得心煩意亂,厲聲打斷。他坐鎮陝西經年,雖說如今虎落平陽,餘威尚存,一聲令下,跪著的兩人皆噤若寒蟬。
“軍門恕罪!”
孫傳庭注視前方許久,沉默不語。高汝礪不聞聲響,忐忑著與武大定對視一眼。正在這時,忽聽孫傳庭緩緩說道:“高副將的話沒錯,武副將說的也有理。”
“請軍門明示!”兩人都在官場混了很久,預感到孫傳庭這話看似一碗水端平,實際上可能要各打五十大板,不由瞬間屏息。
孫傳庭的聲音悠長,十分沉穩:“趙當世是什麼樣的人,我心裡早有成見。早前戰闖軍於河南,沒有邀其相助,亦是有著諸多考慮。”
話不明說,高汝礪與武大定均知其意。武大定喜上眉梢,道:“這麼說,軍門也讚成將楚兵拒之於門外了?”
“不,我說了,高副將的做法沒錯,得放他們進城。”孫傳庭神情泰然,“楚兵的戰力你們想必見識到了,迅猛如闖賊,難逃敗局。你倆在城裡加起來能有多少人,一旦激怒楚兵引得他們傾力來攻,守得住嗎?”
“守不住也得守!”武大定臉漲紅,義憤填膺。高汝礪則垂首無言。
“兩敗俱傷,於我陝西何益,於我大明社稷何益?”孫傳庭搖頭道,“我適才在院外聽了你們的談話,裡麵提到一句‘因小失大’,正切當下我陝西困局。”進而道,“陝局之大者,為闖賊,闖賊不滅,危乎社稷,這一份責任,你們誰能擔得起?”
武大定偏過頭拱手於頂道:“不敢!”又道,“那麼陝局之小者,就是趙當世了?”
“正是。趙當世其人鷹視狼顧,我見他頭一麵就瞧出他懷誌非小,後來特地調查了他起於微末乃至湖廣提督的發跡經曆,更堅信了心中想法。”孫傳庭正色而言,“趙當世之梟,比左良玉有過之而無不及。”
武大定心一橫道:“屬下覺得,趙當世野心勃勃,恐怕不是下一個左良玉,而是下一個張獻忠或李自成!讓他進漢中,便是養虎貽患!”
誰知孫傳庭卻毅然道:“為我大明江山穩固,就算養一虎又何妨?”長呼口氣,“以一虎逐豹吞狼,正為駕馭之策。”
武大定驚駭道:“軍門此言何意?”
孫傳庭自知失言,斂容稍稍側身,負手道:“現在就說再多也無濟於事。你倆但記住一點便好,隻要北京城不失、聖上穩坐龍椅,任憑這大明天下鬨成什麼樣子,也不可能改天換地,此即‘正統’之意義。我等為臣子的,便是要鞠躬儘瘁,為朝廷守住這‘正統’。”
高汝礪試探道:“那這漢中......”
“趙當世派兵來,打的什麼心思,我能猜到,你倆無需擔心。陝西一團亂麻,急需快刀斬之。我現在缺刀,楚兵正堪用。”
武大定尤不死心道:“可要是趙當世他把軍門你......”
孫傳庭不等他說完,一派自信道:“你放心,他想用我,我亦要用他。有我在,隻等陝西一時之癢解了,後續自有步步安排。這是將殘局翻過來的好機會,我之所以還站在你倆麵前,當然有扭轉局勢的把握。”點到為止,瞥一眼武大定,“武副將,你意下如何?”論身份,孫傳庭將話透露到這份上,委實給足了武大定麵子。
武大定歎口氣,點了點頭。
孫傳庭往下說道:“我幾日前派人去了白廣恩和孫守法那裡,召集他們來漢中。孫守法就在終南山,昨日剛剛找到蹤跡,說要派親信來驗我,可見有心來會。而白廣恩,我了解他。劉超叛變後,援剿總兵的頭銜就落到了李輔明頭上,李輔明又在不久前抵禦北虜的戰事中死在了寧遠。白廣恩很想接替李輔明當援剿總兵,給他想要的,他也必無拒絕的道理。等這兩部來漢中,且看這漢中府,是誰家天下。”
武大定聽得一愣一愣,壓根說不出其他話來。孫傳庭再道:“況且,你道趙當世就能一直一帆風順下去嗎?也是前幾日的消息,朝廷已委任右僉都禦史何騰蛟就任湖廣巡撫。由此可見,趙當世勢大,朝廷還是留了心眼,要壓上一壓、管上一管。何騰蛟是要做一番事業的人,有他與我在,趙當世心再大,虎兕張牙舞抓完了,終究是要落柙的。”
至此,高汝礪與武大定徹底明白了孫傳庭自信背後的信念。趙當世,猛虎也。孫傳庭認為,他就是那個能夠束縛猛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