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當世觀察仔細,覺察到了左夢庚神色異樣,未及詢問,左夢庚站起來先道:“義父,腹中難受,去外頭解手。”說話聲音竟都在微微顫抖。
“好。”趙當世點頭答應,轉頭一瞥,猛然發現席上卻不見了侯大貴,心中一緊。再朝左夢庚看去,他才出大堂,金聲桓亦匆匆起身跟隨而去。
“老侯呢?去哪裡了?”趙當世暗覺不妙,招來周文赫低聲問道。
周文赫如實回道:“開席不久就沒影兒了,難道不是處理軍務去了?”
趙當世身軀一震,呼口氣道:“恐怕要出事。”立刻吩咐,“你帶幾個人馬上與我出去一趟,酒席先讓老韓替我照看著。”說罷起身亦走,眼下堂內七八桌文武吃酒歡鬨正酣,喧囂中,左夢庚與趙當世的相繼離席並未引起太多的注意。
外頭天空微雨酥酥,趙當世來不及穿戴蓑笠,直接跨馬而行,吩咐道:“帶我去左夢庚的驛舍。”左夢庚預計在隨州住一宿,這場宴席除了左夢庚與金聲桓參與,其餘隨行伴當都安置在彆處驛舍。
奔馳須臾,前方道口轉出一撥兵馬,領頭軍官見著趙當世上前行禮,乃是今日負責隨州城上下防務的無儔營中軍官兼隨州等地方麵副軍總管白旺。
“瞧見左夢庚了嗎?”趙當世一勒韁繩,大聲問道。
白旺點頭道:“剛照過麵,往驛舍方向去了。神色甚是匆忙,屬下正待稟報主公!”
“跟我來!”趙當世無暇多言,一夾馬腹,如離弦箭般衝了出去。
另一麵,左夢庚跨馬加鞭,已至驛舍。他跳下馬,一把揪住來迎的驛長,怒視質問:“人在哪裡?”
“人?”那驛長一傻,慌忙道,“是侯......侯總管?在、在裡頭呢!”
“去你娘的!”
左夢庚一腳踢翻那驛長,驛舍裡這時有左夢庚的伴當跑出來道:“人就在裡頭!”
“走!”左夢庚一招手,包括金聲桓在內五六個伴當全都拔刀在手。眾人一陣狂奔,才進後院,西邊一間廂房房門“吱呀”打開,從裡頭慌慌張張出來個衣冠不整的漢子。
“拿下!”左夢庚雙目倒豎,厲聲喝道。當是時,那漢子抬眼見一幫人衝向自己,大驚失色,轉身就想重新竄進廂房。
金聲桓縱身一躍,叫聲“哪裡走”,一腳踢中那漢子腿窩子,左手拽住那漢子的後襟向外倒拖數步。那漢子雙手捂臉滾在地上,左夢庚帶人一股腦圍將上來,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對著那漢子拳打腳踢一番,直打得那漢子慘叫不迭,聲徹驛舍。
“給老子往死裡打!”
左夢庚插刀在地,拳腳不停,正是興起時候,不期從廂房內又奔出一人,一下子就撲到了那漢子的身上。
“彆打了,都彆打了!”
眾人吃驚,趕忙收手,左夢庚定睛看去,端的是七竅生煙,眼前這哭哭啼啼著衣裙淩亂的女人,可不就是自己的四房夫人饒流波。
“你這個賤婊子!”左夢庚氣衝霄漢,右拳舉到半空,最後又緩緩放了下來。
饒流波淚眼汪汪,仰麵看著他道:“你要打死他,先打死我吧!”
左夢庚氣得說不出話,金聲桓臉色一變湊近他耳邊道:“公子,這漢子......”順著仔細瞧去,那漢子雖說極力遮掩自己的容貌,然而依稀能看出,是方才照過麵的趙營重將侯大貴。
“怎麼會是他!”左夢庚目瞪口呆,完全想不明白這短短功夫,饒流波怎麼會與侯大貴搞在了一起。
尚自莫名其妙,趙當世同樣趕到了院中。此情此景,情況一目了然,他上前洪聲道:“侯遊擊,彆藏了,起來吧!”說著使個眼色給周文赫與白旺,當下兩人一左一右上去,將饒流波與侯大貴都扶了起來。
侯大貴低著頭歎氣,垂頭不敢看趙當世,左夢庚斜眼瞭見饒流波胸前衣襟因為拉扯鬆垮了一塊兒露出春光點點,下意識地伸手去幫她撫齊。不防饒流波的淚水連珠般滴落他手背,他心裡不由又是一軟。
金聲桓冷笑道:“趙帥,這事兒什麼意思,怎麼解釋?”捉奸捉雙,人贓並獲,不用多說眾人全都清楚發生了什麼。
趙當世輕咳一聲,盯著滿臉羞愧的侯大貴說道:“侯遊擊對我我義妹有恩情,多時未見了,想來是敘敘舊誼。”
“哦,敘舊誼都敘上床了?這是多大的恩情?”
左夢庚聽了這話,驟然又怒,起手給了饒流波一巴掌,罵道:“不知廉恥的淫婦!”
侯大貴此時忽抬起頭道:“主公,一人做事一人當,是我闖入驛舍強迫了流波,不乾她事。她抵死不從,我也沒占到什麼便宜!”
趙當世轉視饒流波,她卻嗚嗚咽咽隻是在哭。
驛長聞聲亦至,見狀跪在地上,抖如篩糠,結結巴巴道:“小人以為、以為侯總管是來、是來公乾的......”侯大貴身為隨州一軍之主,去任何地方自是無人敢攔。
趙當世皺眉道:“不是你的責任。”轉而觀察左夢庚,覺察出他聽到“抵死不從”四字時瞪著饒流波的目光一柔,尋思:“這小子對流波用情頗深,倒是可以利用。不然捅出今日這簍子沒法收場,對我後續安排不利。”想到這裡,臉色順時深沉,刷拉一下拔出了腰刀。
“義父,你這是要做甚?”左夢庚大驚失色。
趙當世挺刀跨步,佯裝盛怒道:“今日本該是與左公子歡慶攜手的大好日子,豈料家門不幸,出了此等醃臢醜事,敗了公子興致,也辱沒了我趙某的聲名。此等寡廉鮮恥之人留之何益,不如一刀一個殺了,落得痛快!”
說著話趁著旁人不注意,給侯大貴眨巴眨巴眼,侯大貴會意,大聲道:“姓侯的給主公丟臉了,甘願伏法!”說罷閉上雙眼梗起了脖子。
“倒還算條漢子!”
趙當世呸一聲,揮刀要斬。電光石火間,白旺與周文赫齊齊撲上去抱住他腿,哀求道:“侯遊擊戰功卓著,為我軍立下汗馬功勞。現雖有過,但請主公念在昔日情誼,饒他一條性命!”
趙當世斥道:“這既是我軍中公事,也是左公子家事。我能饒他,左公子豈能饒他?”繼而對左夢庚鄭重道,“事情追根溯源全出於趙某,趙某一人做事一人當,斬此二人給左公子賠不是!”說著不顧白、周極力懇求,要繼續動手。
饒流波放聲大哭,沒口子叫道:“左郎救救奴家!”
左夢庚一急,正要勸阻,背後金聲桓咳嗽一聲,令他一滯。可是咫尺距離,麵對饒流波的淒容,他實在做不到無動於衷,猶豫片刻,依然出聲道:“義父,算了!”
侯大貴是趙營方麵重將,堪為趙當世的肱骨,若因此事將他害了,趙當世即便礙於情麵為自己主持了公道,但內心未必痛快,另趙營中與侯大貴交好的軍官亦會懷恨在心,自己和趙營的梁子就算結深了。而饒流波則更不必提,不說她給侯大貴強迫未果,就真是偷漢子,氣憤歸氣憤自己也著實不想傷她分毫。若趙當世殺了侯大貴接著又殺了饒流波,豈不讓他倆黃泉路上搭了個伴兒,一樣令人難受。所以思來想去,還是決定息事寧人。
“義父,你彆生氣。流波不是沒給人汙了嘛,我看這事,還沒到那麼重的地步。”左夢庚一句話出口,眼眶也紅了,“至於義父自己軍中的事,孩兒不摻和。”
趙當世手上一頓,問侯大貴道:“你敢立誓,沒汙了人家身子?”
侯大貴覷得生機,哪能不抓住,點頭不迭道:“褲子都沒脫呢,左公子就帶人到了!”又趕緊磕幾個頭道,“屬下知錯,甘願受罰,隻盼主公能留屬下一命,日後擇機效死,也好過死在主公刀下!”
白旺與周文赫聞言,一起附和求情。
趙當世站在原地沉默良久,方緩緩將刀插回刀鞘,沉聲道:“從今日起,侯大貴不再是無儔營統製,也不再是軍總管,接下來移交統權點檢院處置。軍中一切事務,暫由白旺負責。”一振聲又對眾人道,“今日事不得傳揚出去,明白嗎?”
如此吩咐完,方歎著氣對左夢庚道:“公子,這樣可行?流波這裡,是公子的人,發落全是公子家事。”
左夢庚點頭答應,餘光瞄見花容失色的饒流波,惱怒之情漸漸轉為了憐惜,卻聽趙當世續道:“那宴席......”
金聲桓又咳嗽幾聲,左夢庚心亂如麻,拱拱手道:“見過了義父,酒也吃了,軍務繁雜,就不多叨擾了。這裡收拾完,先行告辭。”
趙當世點點頭道:“也好,我讓驛長幫襯著些。”
當夜色完全降臨時,隨州城南門開啟,打著氣死風的左夢庚等一行人匆匆離去。趙當世站在城樓上,遠遠看著燈光裡顛簸著的馬車,緊鎖眉頭長歎一聲。
韓袞問道:“主公,老侯闖這一出禍,不會壞事吧?”
趙當世一掌排在扶欄上,不悅道:“這不爭氣的東西,險些壞事!都一軍之長了,還管不住那根驢貨,要我怎麼信任他?正好接著這次機會,送他到統權點檢院,好好反省反省!”接著背過手,“我給足了左夢庚麵子,沒破盤兒。左夢庚不懂事,他手下的也懂事。為公,他應該不會意氣用事。”
“就怕他心存芥蒂,往後支使起來就不得力了。”
“這一點還需要老龐那裡加把勁兒了。希望饒流波還能控製住這小子。”趙當世意味深長著道,“對了,老孟那裡,你打個招呼,就說他妹子的婚事,往後放放。”
韓袞抿唇點頭。
離隨州城二十餘裡,夜裡雨勢逐漸轉大,金聲桓幾次請示要找個村鎮歇腳過夜,都被左夢庚拒絕了。左夢庚寒著的一張臉仿佛剛從冰窟窿裡撿出來一般,除了公事,任誰也不敢與他多說一句話。
苦熬著一夜雨,回到長崗嶺時,一行人都淋成落湯雞。左夢庚卻不顧辛勞,次日一早就傳令全軍立刻南下。
金聲桓知他心裡難過,實怕他昏了頭累及全軍,找到徐勇與盧光祖,三人勸道:“軍資未全,又落暴雨,倉促南下,非明智之舉!”
“非明智之舉?那什麼才是明智之舉?”左夢庚臉色和天色一模一樣,“早定了要南下武昌府,早一日晚一日,有何區彆?”越說越氣,嘴唇發抖,“叔叔們說的就是對的,我說的就沒一個對的?是這個理兒嗎?”
“不是,公子誤會......”
“又是誤會?我誤會什麼了我?幾位叔叔要是不願意現在南下,我帶著伴當自己去!”
金聲桓掃一眼帳外瓢潑大雨,很是無奈,踩踩腳下,都全是濕漉漉的。在這種情況下行軍,就算到了安陸縣,軍隊怕也廢了。可左夢庚雖然年少衝動,畢竟乃軍隊主帥,他真拿定了主意,作為部將,亦不能不從。
左夢庚見三人斂聲不語,著實不耐煩,抱上兜鍪就要往外走。徐勇沒法子,說道:“公子,不如這樣,留一營兵馬在這裡,防備四周並繼續哨糧,另三營隨公子即刻南下。”
“隨你們!”左夢庚懶得搭理他,大聲咧咧著邁步不停。
金聲桓三人相顧歎息,緊緊追上去,誰知未及出帳,迎麵一人撞撞跌跌跑進帳內,差些與左夢庚撞了滿懷。
“高叔,你撞鬼了?”左夢庚本來就憋著火,給高進庫這麼一激,當即就要爆發也似。
高進庫卻不理會他帶有攻擊性的言語,漲紅著臉道:“外圍軍報,河南、河南......”
“河南怎麼?”聽到敏感字眼,金聲桓等人同時圍了上來,急切問道。
高進庫咽口唾沫道:“河南敗、敗了,左帥......左帥元氣大傷,已經往信陽州撤退......”
一言如晴天霹靂,在場眾人無不驚得呆若木雞。左夢庚恍惚著倒退兩步,仿佛最後一顆稻草被壓塌了,突然間一屁股坐在地上,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