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徹雲霄的巨響霎那蓋過了裕州城內外所有的喧囂。策馬奔騰著的周遇吉回眸急視,裕州城北門上下已然籠罩在了濃密的煙塵之中。
“王八犢子,還是炸了!”周遇吉心中怒罵,一勒轡頭,此時隨他疾馳著的五百騎同樣震驚不已,齊齊凝望城門。
遠處,闖軍陣內山呼海嘯的歡呼聲迭起,幾個方陣同時開始向著城池挺進,周遇吉扼腕歎息著估計,隻看頭撥,人數便足有三四千人,之後,就是那茫茫似海無邊無際的闖軍主力。
“大人,城陷了!”有眼尖的騎士焦急萬分說道。
濃煙雖尚未散儘,可毫無疑問,遭受如此足量的火藥爆炸,本就不算堅固的裕州城城牆定然難逃一劫。但見無數闖軍兵士瘋了般躍進煙中,略略猜想便知,他們恐怕都是通過城牆的豁口蜂擁到了城內。
“孫兄......”周遇吉記得很清楚,孫應元親自督戰的位置就在煙起處不遠,城牆塌、城樓倒,孫應元就不被炸死,怕也逃不過被土礫石塊掩埋的下場。再瞧己部那有去無回的二百馬軍,估計也都儘數折在了城根的爆炸裡。想到這裡,兩行熱淚當即從他眼眶滑落。
“衝出去!”
來不及感慨太多,五百官軍馬軍複迅速開始移動。周遇吉注意到,對麵的那數千闖軍馬軍已經分成了三股,一股向左迂回、一股向右迂回、還有一股則正麵衝鋒,顯然是想將自己的五百騎一網打儘。
闖軍馬軍固然眾多,然論實力,周遇吉根本不放在眼裡,突圍戰他也打過不止一次。臨戰在即,他全神貫注反而儘收雜思,喝令左右:“傳我令,全軍緊湊聚成楔陣,從左路撕開口子!”他並不畏懼正麵之敵,但他並不想因此遭受闖軍三麵合圍而纏上更多麻煩。向右會撞上闖軍主陣,隻有向左是通往南陽府的大道。
統禦這支闖軍馬軍的正是李過,麾下高一功、賀蘭、路應標三騎將則分率三股馬軍包抄向了周遇吉及其五百騎。
“李副爺,官軍看著想懟老賀。”副手馬重僖觀望局勢說道,他正與李雙喜帶著剩下數百騎周護在李過身畔。周遇吉帶兵偏向的那一邊,正是賀蘭一股迂回的方位。
李過主導的這支軍隊在整個闖軍中戰鬥力僅次於李自成主導的中軍,戰鬥力不及的主要原因僅僅隻是人數不及。單看精銳程度,全闖軍擁有馬匹數量最多的李過軍比之中軍不遑多讓。李自成很重視這支軍隊,包括李過在內,擔任軍中高級軍官的將領很多都與他沾親帶故。
“讓老路快馬加鞭,中折過去。令老賀務必纏住官軍。一功繼續衝擊。”李過麵沉如水。
馬重僖受命而去,調整軍旗指示,李雙喜眉頭緊鎖道:“哥,咱們隻怕攔不住這支官軍。”周遇吉這五百騎的裝備太過精良,奔馳如洪、平地生風,端的是龍精虎猛。帶兵者貴有自知之明,李雙喜知道自家馬軍強,但還強不過這支官軍。
“嗯,有當初曹總兵的威勢。”李過淡淡道。
“曹總兵?”李雙喜愣了愣,“哥指的是曹......曹文詔?”
李過微微點頭道:“六年前殲滅曹文詔所部,就是這般態勢。闖王已經說了,沒想過也沒必要強求將這支官軍一舉拿下。”
雖說與李過兄弟相稱,但李雙喜比眼前這個成熟穩重的闖軍大將小很多,兩人平日相處模式更像叔侄。擊殺曹文詔之戰,李雙喜時年尚幼,留在後方沒有親曆。但作為那時候的主要指揮官之一,李過將那一戰視為人生的高光時刻,自然記憶猶新。
李雙喜怔然道:“那爹他就眼睜睜看著官軍突圍?”
“管好你的嘴。”李過冷眼瞧過來,在秋日的陽光裡愣是寒光冽冽,“即便你是闖王之子,也不能在背後質疑闖王,懂了嗎?”
李雙喜咽口唾沫,道:“懂......雙喜口無遮攔,甘願受罰。”
“不罰你,警示一次。”李過峻著臉道,“下次不許再這樣了。彆人說闖王長短是彆人的事,咱們姓李的絕不可有半點胡思亂想。既頂著這個姓,就得當得起這個責任。”
“雙喜明白。”李雙喜聞言,五味雜陳。有些驚嚇,早年平易近人的大哥哥李過這幾個月和父親李自成很像,渾似變了個人,說起話來冷多暖少,款款道理;有些驕傲,想到自己與威震四海的闖王、能征慣戰的李過都冠一個姓,與有榮焉;有些失落,李過的固然中肯,可話裡行間不知有意無意,透出些許疏離,刺中李雙喜敏感的心,畢竟他本名“張鼐”,身上流的並不是闖王的真正血脈。
“如果爹一直沒有孩子就好了......”李雙喜許多年來不止一次像現在這樣陷入了遐思,不過李過的告誡突然從腦海中竄出,將他潑醒,他一麵在心中暗罵自己居心叵測愧對闖王,一麵做賊心虛不安地朝李過看去。
李過也看了他一眼,卻好在沒有猜中他深埋心底的秘密,以為他尚在自責,於是道:“你不是想知道闖王怎麼處理這支官軍嗎?很簡單,一次掐不死,就掐兩次。”
“兩次?除了咱們......還有誰?”
李過還未回答,彼端亂馬交槍,一騎飛馳近前滾鞍稟報:“李副爺,不好了,賀將軍身中一箭,其部也被衝散了。”
“那路應標呢?”李過左眉一抬。
沒等來回答,另有一騎亦至,上邊騎士神色慌張道:“路將軍身中一箭,其部已亂。”
李雙喜驚訝道:“賀蘭和路應標都中箭了?”
“是......是的,官軍有有一將甚為驍勇,縱馬奔馳須臾間連發兩箭,箭無虛發,所幸兩位將軍都給小人們搶了回來,並無性命之虞,隻是堵截的陣勢......”
“須臾間連發兩箭......”李過沒關心“堵截的陣勢”,而是對賀、路中箭的事更有興趣。他也是馬戰老手,深知馬上搏擊與步戰之異。十八般武藝挪到馬背上,最難的當屬射箭,這不僅因為坐馬上下半身不好協調發力,也因為馬背起伏顛簸極難瞄準。賀蘭、路應標都是闖軍高級將領,甲胄甚厚,能被射傷下馬,可見射箭人所用之弓就算放在步弓中也算強弓。
他曾聽營中儒生引經據典說過“凡造弓,視人力強弱為輕重,上力挽一百二十斤弓,過此則為虎力,亦不數出。中力減十之二三,下力及其半”。由此可見,隻算力量,能在馬背上拉開這等弓的射箭之人的膂力實可稱作是“虎力”了。況且一箭一個,精確度還能把握這麼到位,縱使自謂生平遭遇硬手無數,這種級彆的當真見所未見、聞所未聞。
這時候,馬重僖打馬前來,喘著氣道:“官軍馬軍剽悍過人,賀、路兩部皆遮攔不住,給他跑了,高爺正帶兵追擊!”
“不必追了,讓一功回來。”李過不怒反笑,“天意如此,饒官軍去吧,窮追不舍徒傷我兒郎性命。”繼而略帶狡黠又說一句,“反正這功勞也得讓給外人,咱就不湊這個熱鬨嘍。”
“外人?哥所說除了咱們,再擊這支官軍的兵馬是外人?”李雙喜訝然納悶。此次攻打南陽府,李自成調集的都是各部主力,除了臨時勒令禦寨出數千人充當掘坑埋藥的炮灰外,其餘想借機打秋風的各部土寇一個都沒讓來。然而禦寨的人都填到了裕州城下,哪還有餘力再去追擊迅捷的官軍馬軍?
“對啊,是外人。”李過冷笑幾聲,“不是禦寨......而是羅汝才。”
這樁“生意”真說起來,倒是“曹操”羅汝才自己爭取來的。
周遇吉部馬軍卜一出城,情況立時就報到了李自成那裡。對勇衛營的軍事情況,李自成早有有所了解,深知以周遇吉之驍勇未必能一戰而擒,從而定下了分批次殺傷追堵的計劃。但一開始,李自成安排的是李過率軍先攻,拖疲官軍,再以中軍大將黨守素、辛思忠及李友等合圍一鼓而擒。
羅汝才聽說後,立馬自告奮勇,稱願為闖王分憂。他雖依附闖軍已有大半年,可一向注重保持自己部隊的獨立,李自成並未乾預,又因羅汝才年長於己,呼其為兄。
李自成對羅汝才客氣,闖軍其他將帥則沒那麼多考慮,基本無人待見得了庇護卻無效死之心的曹營。羅汝才精明,對此境遇心知肚明,尤其在回、革覆滅後,他自危之心更重。攻打裕州,李自成原將他留在豫北,他一意隨征,到了城下,到底不敢一馬當先,是以覷準了官軍馬軍突圍的這個機會,想要撈點便宜,在闖軍中積累些功績,鞏固地位。
當時包括李過在內,很多人都暗勸李自成不要理會羅汝才的取巧行為,然李自成深思熟慮下依然答允了羅汝才的請命,布置稍作調整,李過軍行動不變,蓄勢待出的中軍黨守素等部則替換成曹營馬軍。李過等嘴上不違拗,心裡大不願意幫羅汝才乾費力無益的事。所以眼下阻攔官軍馬軍稍遇挫折,就立刻罷戰了。
“曹營裡不是將朱、李、王三人吹得神乎其神嗎?有他們出馬,這支官軍豈有逃生的道理?”李過乾笑幾聲,“走,咱們自顧自,進城耍子!”
崇禎十一年,羅汝才在與趙當世圍繞棗陽縣的一係列戰鬥中敗退,營中五名方麵將軍中楊承社、楊金山皆戰死,隻剩下朱養民、李汝桂、王可懷三將。曹營跟隨西營反叛轉戰四川的那段時間過得極為艱苦,部隊擴張不開,直到投奔闖軍在河南揩了點油,兵力複擴,現在三將合計亦達三千餘騎,他們也是羅汝才這次派出追殺官軍馬軍的主力。
裕州城的廝殺呼喊漸漸息弱,衝出闖軍馬軍的包圍後,周遇吉沒有回頭。事成定局,再回頭隻能徒增傷悲罷了。帶著兵馬繞向西南行,沿著百重山南麓,馬不停蹄奔出十餘裡,至一鎮集問清楚了方位,便想徑投南陽府城。
他周遇吉可沒喪膽到一戰失利就潰退千裡的地步,闖軍真正要攻的乃是南陽府城,在裕州城吃的虧,換地方找補回來就是了。
勇衛營馬軍們在鎮集上稍稍休整補充,旋即離開,豈料才出數裡,背後煙塵蔽日,曹營的追兵已經趕到。
周遇吉及眾將士酒足飯飽,精力充沛,回頭迎戰。曹營馬軍分成三支,兩支迎戰一支觀望,戰到中途,作戰二支中的一支抽出,觀望的隨即補上,接替不斷,顯然自知戰力遜於勇衛營馬軍,特地用車輪戰打消耗戰。
鏖戰半日,勇衛營馬軍總計死了不到百人,曹營那那邊倒拋下了不止三百具屍體。曹營人多,又可輪休,周遇吉思忖這麼下去不是辦法,由是在一次擊退曹營馬軍後下令急撤。可他部下馬軍重甲重裝,速度比不上相對輕裝快馬的曹營,連撤幾次都很快又給緊追不舍的曹營攆上,且戰且退如陷泥沼,直至日暮時分,跑出距離尚不足五裡。
“無恥之輩!”周遇吉咬牙切齒瞪著圍伺周邊,如群狼眾豺般襲擾的曹營馬軍。隨著體力的下降,傷亡也開始變大。現在,他隻剩四百騎左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