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嗣昌殉職後,三邊總督丁啟睿在四月份接任了督師。可他紮根陝西,有自己的一套文武班子,似猛如虎這樣的督門舊將歸過去能不能獲用還兩說。更何況包括猛如虎在內,王希甲、劉光祚、閔一麒、朗啟貴、周晉等川楚諸將也並不想接受空降而來的丁啟睿的指揮。猛如虎遲遲沒有北上,實際也受了這些人的影響。
除了猛如虎、劉光祚統領的督門標兵,依附過來的川楚勢力在軍中占據近一半的比例,他們的建議猛如虎不可能不予參考。比如周晉就力勸猛如虎待在承天府繼續觀望一陣子,試探試探朝廷的態度。
在周晉等人看來,以猛如虎為核心的督門舊將團體擁有足以雄霸一方的兵馬,完全沒有必要去陝西、河南等地寄人籬下。而且這些將領基本都是川楚人氏,在故土活動比起客戰外地必然遊刃有餘的多。此外,相較於各方關係盤根錯節的河南,給兵力孱弱的宋一鶴“效力”,督門舊將團體憑借本身實力毫無疑問可占據絕對的話語權。有此前提,他們才能為自己爭取到更多的利益。
綜合以上,雖說趙當世與顧君恩認真分析了猛如虎北上的利好,但他們討論時大多站在外人的角度。若設身處地為周晉等人考慮,猛如虎會在宋一鶴與趙當世兩邊的邀請中久懸不決,原因便不難解釋了。
趙當世自己沒料到,自己在五月至七月間馳援武昌府的軍事行動在一定程度上推動了猛如虎做出抉擇。
本來,北方闖賊、東南回賊都稱國之巨害。即便闖強回弱,到底緩急相差無幾。猛如虎選擇任何一方都可視作合乎情理之舉。然而,趙當世勢如破竹短時間內剿滅了回、革二賊,沒了他們兩營旗號,縱然楚東南各路賊寇依然密布,但凝聚力與號召力豈可與“老回回”、“革裡眼”同日而語,在朝廷眼中的重要性無疑大大降低。猛如虎這時候如果再執意去往東南,那明顯就是避重就輕、玩寇怠戰的消極行為,十有八九會受到朝廷的詰責甚至處罰。任由事情鬨到那一步百弊無一利,猛如虎有兵馬而無根基,還遠遠比不上左良玉這種在地方經營已久、軍政財都掌控在手的地方軍閥。況且他本人素以忠義自詡,也不會自甘墮落那等田地。
距離楊嗣昌之死已經過了四個月,朝廷至今沒有解散猛如虎軍隊的任何消息。這就說明,賊情日益孔急,哪怕朝廷尚未想好如何安排猛如虎等督門舊將,卻也不願白白遣散了這支強有力的軍隊,行那“令賊喜笑顏開”的蠢事。大體隻要猛如虎安分守己乾出些成績,就能被朝廷長期倚重。
朝廷給機會,猛如虎又不願辜負“浩蕩黃恩”,那麼擺在他麵前隻有一條路——北上。倘若趙當世撤軍的時間稍稍延後,他和猛如虎相會的地點恐怕就不是這承天府而是襄陽府了。
就算想透了這一點,趙當世依舊欣慰。因為他和猛如虎少交情,依據一些線索推測出其人個性,終究隻是浮於表麵的猜想。在當今這物欲橫流、權熏勢誘的時節,就連趙當世自己都無法保證自己做的每件事、說的每句話都言行一致,又怎能指望旁人始終表裡如一呢?
還好,猛如虎赤子之心未變,為國紓難是他堅持不動的原則。
午後,給猛如虎治瘡的大夫到了,他先照例檢查了瘡口的恢複情況,邊看邊滿意道:“大人龍虎精神,痊愈的速度超出預期,再過七八日光景,舞刀弄棒怕都不在話下。”
猛如虎心甚欣慰,笑嗬嗬道:“躺床上大半個月都沒好,先生搗鼓兩下就轉好,不是鄙人龍虎精神,實乃先生手段高明。”
趙當世隨後也與那大夫交談幾句,得知大夫名叫吳有性,南直隸蘇州府人,本開館於太湖綱庭山畔,近期聞得中原諸省瘟疫肆虐,受醫者仁心的驅使,主動歇了醫館,背一簍、拄一杖,孑然獨身乘舟來楚。即使沿途遭兵災動‘亂數次,甚至險些送了性命,卻也未曾動過後退的念頭。不過他在安慶府停歇時遭到了賊寇洗劫,隨身攜帶的少許盤纏都沒了,隻能一邊行醫賺些糊口錢,一邊抓緊趕路。他的最終目的地乃是河南,之所以走水路,隻因聽說這條由楚入豫的路線相對安全。也是機緣巧合,在承天府給一戶人家看病時聞知到猛如虎患病求醫的消息,才繼而給猛如虎治了背瘡。
“大人後續自行調養便是,隻要多服性溫的食物,忌辛辣偏寒,自無大礙。”吳有性接過猛如虎親手遞給他的一袋禮錢,心情也很好,“小人明日就要出發繼續趕往河南,就此彆過。祝大人武運亨通、前程似錦!”
趙當世叫住拱手將離的吳有性道:“先生要去河南,不如與趙某一道。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回想起黃得功提醒過的瘟疫凶險,趙當世見識了吳有性的醫術,便有了結交此人的想法。術業有專攻,瘟疫可不是長刀大斧能驅殺的。這吳有性懸壺濟世,對醫學一片赤誠,倘若真能在治療瘟疫上有所造詣,說一人抵過百萬雄兵並不為過。
周晉介紹道:“這位是鄖襄總兵趙大人。也要北行,有他兵馬保護,先生自能免去一路膽戰心驚。”
吳有性略一思量,對著趙當世拱拱手道:“那就麻煩大人了。”
趙當世複與猛如虎、周晉閒聊,直到夕陽漸沉,方行辭彆,由猛如虎親送到門口。兩人雙手疊握,趙當世叮囑道:“猛大人這幾日好好將養身子,切莫急於投身國事,勞心勞力。”
猛如虎笑紋浮現,回道:“聽得趙大人的話,無有不遵的道理。趙大人放心,鄙人孬弱歸孬弱,這一口氣還是挺的上來的。至多半個月,定不負大人邀請,率軍北上。”這時輕咳兩聲,“隻是有勞趙大人在南陽府裡為鄙人多說幾句話......”
“此事猛大人儘管放心,南陽府屢受賊襲,盼大人軍隊如盼時雨。顏府台此前已經不止一次修書問我大人的行蹤,可見其熱切之心。”趙當世鄭重說道。
他這話都是實情,趙當世不在襄陽府的這兩個月,周邊發生的情況並不少。
六月底,剽掠信陽州的張獻忠率軍流竄到了南陽府,冒著大雨挖掘地洞,想要出其不意攻入府城。所幸知府顏曰愉提前察覺,派指揮王汝章將之擊退。張獻忠不氣餒,轉身又回到信陽州。信陽官軍本見他遠去鬆了口氣,完全沒料到他去而複回,遭襲失利。張獻忠繳獲了官軍令旗,靈機一動,將奇襲襄陽府城的事重新上演一遍,賺開附近的泌陽縣,殺了知縣王士昌,大掠府庫,將困頓許久的兵馬好好補充了一番。
好景不長,左良玉隨後領兵趕來,張獻忠不敢對戰,逃到應山縣,被應山獵人以藥箭擊敗。再奔唐縣,圍城不克,於是在七月初偷偷摸摸溜進鄖陽府,想乾一票便走。沒成想坐鎮在那裡的徐琿警覺,提前預備,驅走了張獻忠的突襲部隊,張獻忠無奈複消失不見。但按照行軍路線分析,估計過不多久又會在南陽府冒頭。所以南陽知府顏曰愉確實很希望與張獻忠曾多次作戰、富有經驗猛如虎儘早移駐護境。
猛如虎是實誠人。要麼不答應,隻要答應的話說出口,趙當世亦無他疑。
趙當世留宿承天府城一夜,次日劉世俊、廣文祿與鄭時新等從京山縣率軍來會,便直接向北沿著漢水向北,先到襄陽府南部的宜城縣,七月下旬回到範河城。
楚豫交界有張獻忠帶動土寇為亂正猖獗,形勢不定,趙當世就著人安排吳有性先在範河城住下,擇機再去河南。
他到達的三日後,朝廷恰好派了使者宣封。實質內容不多,在他鄖襄總兵、前軍都督府左都督同知及討賊先鋒將軍的基礎上,加封太子少保,以嘉勉他在清剿回、革賊之戰中立下的戰功,另還發帑金三萬、戶部金五萬,及銀牌、布幣等等數量不一,犒賞軍隊。
“太子少保”這種虛職對趙當世可有可無,主要還是朝廷表示器重的一種方式。至於錢財,現如今趙營死死控製住了襄陽府的府庫轉運,還有自己農、商等諸多方麵的入項,朝廷的這些賞賜聊勝於無。
宋一鶴在奏報時提到了將回營俘虜移交給鄖襄鎮的事,回賊是朝廷長期重視的心腹大寇,肯定逃不過朝廷的親自發落,所以崇禎帝親自朱批,“回賊大小眾寇,遺禍經年、流毒甚廣,誅賊逆馬守應首惡,傳京驗看,撫民懾寇。其餘人眾,願反正者可赦,聽從軍府自裁”。
一言以蔽之,“老回回”馬守應必須殺了,殺了後還要用石灰敷裹保存送到北京驗存。其他小魚小蝦,能為國效力的可以赦免,其餘由襄陽府或者鄖襄鎮自己處置。簡單粗暴,倒也切中趙當世脾胃。
正如趙當世說的那樣,他將馬守應帶回襄陽府,隻因在楚北“有些人有些事”,需要馬守應親自麵對。
“有些人”已經在路上,飛捷右營統製馬光春與哨官馬光寧。趙當世相信,這兩兄弟當是這世間目前最想見馬守應最後一麵的人了。
不過馬家兄弟沒到,何可畏先來拜見,內容有關火器坊。陸其清在月前就已經與覃奇功等人踏上了入川的道路,火器坊等陸其清在湖廣主持的工作暫時都移交給了何可畏。
有著趙當世幾次督促,何可畏喜歡絮絮叨叨繞彎子說話、故弄玄虛的毛病收斂不少,將火器坊這段時間研造新火炮的最新進展言簡意賅彙報給了趙當世。
據他說,自從月前將穀城縣沈埡的番僧何大化請來幫忙後,火器坊內許多疑難雜症果真迎刃而解。短短兩個月光景,除了炮車結構還在調整外,一號紅夷大炮、二號紅夷大炮及大佛郎機炮三種火炮的樣炮都已經製備出來。坊內自己試射了幾次,都沒出現大問題,隻有些微小之處還需何大化與佛郎機人並坊內工匠慢慢調整。
陸樸一將成果報上來後,何可畏深感趙當世對此事等候已久,覺得不能再耽擱下去,所以便第一時間通知,希望趙當世能抽空前往炮場,親臨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