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曾表示希望趙當世對馬守應、羅汝才等人手下留情,卻並未說明“留情”到何種地步。趙當世和這兩人的恩怨李自成不會不知道,闖軍雖強,李自成自也沒有昏了頭托大到強製趙當世服從。作為闖軍目前最大的盟友,趙營與回、曹等營相比誰更重要不言而喻,趙當世認為,就算自己滅了回、曹,以李自成梟雄本性,定然不會做那興師問罪的愣事。在這人吃人的世道,信義固然重要,實力卻更重要。
趙當世之所以決心出兵前往武昌府助剿,除了陸其清反應商道受阻的原因外,塞朝廷口舌亦是考慮。即使他主職坐鎮鄖襄二府原則上不應擅離信地,可現如今連昌平總兵陳洪範都不遠萬裡趕赴楚地,他駐紮楚北,又有什麼理由坐視回、革等賊肆虐楚東南等地而不為所動呢?
宋一鶴沒有召喚、彈劾他並不代表其他人對擁兵自重的趙當世看得順眼,範巨安可不止告訴他,湖廣承宣布政使司及地方官員中早就有人上疏攻訐趙當世屍位素餐、養寇玩寇,隻不過這些人級彆不算太高,朝廷權衡趙營的軍事實力後暫時按住不表罷了。而今就連左良玉這樣的大刺頭都乖乖回了河南抗擊闖軍,河南、湖廣一團亂麻,趙當世再穩坐釣魚台,就真說不過去了。
原本趙當世打算將猛如虎的軍隊安頓好了再動,豈料天有不測風雲,猛如虎突發背瘡,臥病在床無法動彈,所部軍隊也隻能先跟著他繼續滯留承天府。眼下闖軍與官軍在豫北、豫中混戰,豫南倒還算清靜,故而趙當世在四月底正式發兵南下,馳援武昌府。
軍隊行到中途,趙當世才修書一封給宋一鶴打了招呼。宋一鶴一直以來沒向趙當世求助過,又剛從楊卓然手裡搶回了楚地各部官軍的指揮權,趙當世想先試探他的態度。而且宋一鶴的親信、湖廣總兵錢一選就駐紮在趙營南下必經之路的德安府,沒有宋一鶴的許可,趙當世未必能輕易越過這道閘。
宋一鶴這個人表麵寬和,其實心眼不少。當初楊嗣昌初到襄陽府立督門宣各路文武進見時,尚為汝南兵備道的宋一鶴因考慮到楊嗣昌之父名為“楊鶴”,怕自己的名字犯了忌諱,特地將投遞的名帖署名改成了“宋一鳥”,一時傳為笑柄。由此可見,錢中選作為湖廣總兵,始終沒有參與剿殺回、革等賊的戰鬥,卻長期駐防在德安府,未嘗不是宋一鶴有意為之。
趙當世曾得楊嗣昌“便宜行事”的許諾,可以按需要出府作戰。即便楊嗣昌身死,也沒人撤銷這道軍令,趙當世半路通知宋一鶴,存的也是讓宋一鶴騎虎難下不得不答應自己的心思。宋一鶴再有顧慮,到底不敢讓“一心急剿”的趙當世打道回府。
果不出所料,宋一鶴在五月初回複趙當世的信中大讚了趙當世的“忠貞愛國”,誠摯感謝並歡迎趙當世的支援。信的最後一句“今得君助,楚患可平”看起來像是肺腑之言,畢竟任由回、革繼續猖獗下去,他烏紗帽實難保全,若步袁繼鹹等人的後塵鋃鐺入獄,他再多什麼心眼亦無濟於事。
趙營這次出兵,徐琿、侯大貴、郭如克、韓袞、馬光春並陳威甫、馬廷實、徐啟祚所統諸戰兵營一個沒動,軍隊主體乃是隸屬屯田軍的練兵營。
經過長期的訓練和幾次實戰洗禮,練兵營的戰鬥力已經非同小可,比不上無儔營、效節營等趙營嫡係老本部隊,相較昌洪三營則實打實有過之而無不及,是以趙當世敢於將命脈之所在範河城交托給屯田軍而未再派其他戰兵營協防。
練兵營有兵三千,趙當世從中抽了兩千調用。屯田軍係統與野戰軍係統編製上稍有不同,野戰軍每哨五百人,屯田軍則每哨千人。抽出的兩千即是兩哨,哨官分彆為廣文祿與鄭時新,這兩人在軍中評價都很不錯。與此前幾場戰鬥相似,練兵營的教練羅威與劉世俊雖不屬於練兵營編製,但因為平素與兵士關係最近,在軍中具備極高的威信,故而也隨軍在趙當世左右充當參謀軍官的角色。
趙當世帶著軍隊在五月中旬通過錢中選的防區,自孝感縣先抵達漢陽府。駐紮兩日,得湖廣巡撫通傳,才由漢陽府轉進武昌府補充軍需。宋一鶴在前方督戰,不在武昌府城,趙當世自武昌府城改行水路,經一日行軍、兩日整備,方到宋一鶴駐節的蘄州。
當前聚在蘄州的官軍還有兩支,都隸屬勇衛營,一支武驤營右總兵黃得功的正兵營,一支武驤營右參將林報國援兵營,皆暫從楚撫剿賊。
勇衛營由太監劉元斌與盧九德分統,黃、林歸在盧九德這邊。盧九德本人時下正屯兵六安州監督手下其他幾營攻伐禍亂皖淮的袁老山、袁時中等賊,而劉元斌則在豫皖交界的固始縣同時支援盧九德及汝寧府的虎大威,並追剿流竄在豫東南的張獻忠。
按明廷“以文禦武”的慣例,包括趙當世在內,黃得功、林報國等武將都需要聽從宋一鶴指揮,因此趙當世安頓完軍隊,便去拜見宋一鶴。宋一鶴早得通報,在衙署等候趙當世,二人談笑了些昔日督門下的一些趣事,趙當世發現黃得功與林報國不在場,便問其故。
宋一鶴回道:“趙大人新來有所不知,頭前探得風聲,回、革賊與窩藏在鄱陽湖、雷池等水域的水賊合流,糾集起頗多戰船,沿大江往來無定,官民深受其苦。黃、林二位大人日前已經帶兵去馬口鎮操演水軍,預備深入搗毀賊巢。本官亦是要去的,隻聞趙大人將至,故此衙署多推延幾日而已。”
趙當世訝異道:“如此說來,要打水戰?”趙營熟悉陸戰,卻沒什麼機會水戰,之前第二次出川時曾走過水路,僅僅隻需兵士駕穩了船舶就行,平日了也沒什麼水軍技巧的操練,若要水戰,趙當世心裡真沒底。
宋一鶴應道:“正是,武昌府水路發達,賊寇又以舟船犯境,若不在江上殲之,遺禍無窮。”並道,“武昌府重鎮,戰船眾多,光馬口鎮、富池鎮的港口,就有沙船、網梭船、槳船、喇叭唬船等等無數,大人儘可放心。”
沙船又稱“方艄”,屬於中大型船隻。吃水淺、多桅帆,航速甚快,但破浪能力差,故而多用於內河及沿海地區;網梭船則極小型,吃水僅七八寸深,容二至四人,在小港、窄河中來往甚便,靈活異常,衝風冒浪很是得力;槳船偏中小型,多靠槳提供動力,有少數 三角帆,猶用於破浪;喇叭唬船亦偏小,船底尖麵闊,槳帆並重,每邊十槳或八槳,另有風豎桅用布帆,甲板以上艙室用弧形竹、葦席相蓋。
“另尚有遊艇、江鶻、草撇船、高把梢船、蒼山船、蜈蚣船、子母舟、車輪舸等若乾。”
大江在內陸地區固然寬闊,稱風高浪急,但與大海仍不可同日而語。因而主力作戰船艦多以中小型為主,推崇窄灣多、水位淺的江河流域靈活機動。類似大福船、海滄船、廣船、鳥船等吃水深的大型船舶較少裝配。船上武備則多用無敵神飛炮、佛朗機炮、虎蹲炮、鳥銃乃至火桶、噴筒、火箭、飛刀、鉤鐮、撩鉤、犁頭鏢等等。
馬口鎮、富池鎮等武昌府、黃州府這些地方的鎮港趙當世去往東南路上大多途徑過,曾見千帆競發的景象,知宋一鶴並未虛言。然而戰船歸戰船,官兵不習水戰,縱有船也難以發揮戰力。
宋一鶴瞧出趙當世的顧慮,言道:“黃、林二部此時正在馬口鎮港口操演水戰技巧,趙大人與本官明日也需趕去。本官預計,訓練一月,到得六月,當無大礙。”
大江江麵波濤洶湧、顛簸起伏,趙當世暗暗腹誹一個月的時間,怕官兵能做到不暈船就不錯了,宋一鶴文人不知兵,急功近利,太不靠譜。於是道:“一個月,恐怕太緊......”
宋一鶴搖頭道:“時不我待,賊寇洶洶,四處屠戮大明百姓,豈等我官軍優哉遊哉、萬事俱備?趙大人放心,水戰,黃、林二部為主,貴軍為副便是了。”更道,“回、革亦是西北賊,不諳水戰,何懼之有?”
趙當世想了想,問道:“黃、林二位大人有兵多少?”
“正兵營二千,援兵營千人。”
“嗯,以回、革賊之規模,二營三千人足以製敵。敝軍短於水戰,二千人臨時操演趕驢上架必然多費時間,延誤戰機。前線戰事雖緊急,可賊寇神出鬼沒,我軍後方也不能大意了,趙某愚見,本部二千人,挑出水性好的七百人去馬口鎮演練水戰,剩下一千三百人則替軍門鎮守蘄州,軍門意下如何?”
這番話,半是公心,半是私心。公心即已經說出口放在明麵上,私心則在於趙當世對水戰這事揮之不去的憂慮。
宋一鶴思忖片刻,說道:“此言有理,就如此行事。”
趙當世回到營地,與羅威、劉世俊、廣文祿與鄭時新說了這事,四人也想不出比這更穩妥的做法了。最終定議,劉世俊與鄭時新留在蘄州,趙當世與羅、廣二人並七百兵去馬口鎮。
馬口鎮的軍港早塞滿了黃得功與林報國的京營兵。趙當世引兵到後,由宋一鶴介紹見著了黃、林二人。黃得功身材魁梧,儀表堂堂,往哪一站就氣勢非凡。相較之下,林報國就不起眼多了,唯唯諾諾的樣子仿佛是在黃得功身邊聽用的走卒。
京營中宿將,最有名者首推孫應元、黃得功與周遇吉。趙當世注重搜集各方兵馬勢力的情報,對黃得功其實早有了解。
黃得功祖籍合肥,世代軍籍,隸屬遼東開原衛。少時即以勇氣聞名,受薦為時任遼東經略孫承宗帳前親兵,以功積升遊擊,也因著這條人脈,不久便調任北京,進到了京營係統,算少年得誌。崇禎帝改革京營,黃得功受任副總兵,往後跟著盧九德往中原剿賊,多有戰績,升成總兵。他上陣殺敵前喜飲酒壯膽,作戰極為勇猛,故有諢號稱“黃闖子”。初見之下,趙當世隻覺他給人第一感覺很像左良玉,或許遼東出身的軍人身上的氣質都帶有幾分相似。但比起驕恣不法的左良玉,黃得功少了幾分傲慢,而且滿口忠義,仿佛時時刻刻都做好了為國捐軀的準備。
趙當世的名頭黃得功與林報國亦如雷貫耳,黃得功爽快,聽說趙當世兵不多,當即劃出自家營地的一塊供趙當世駐紮軍隊,此外還邀請趙當世與自己合兵訓練。勇衛營的官兵久在大江兩岸追逐賊寇,對水戰有一定的心得,得這個便宜,趙當世自無不允。
黃得功為人豪爽熱情,趙當世駐下後,時常前來一起飲酒扯閒,趙當世人情練達,善於交際,短短幾日,二人就開始以兄弟相互稱呼。
一連過了十餘日,即近六月中旬,哨探探得賊寇主力有向九江府以北江麵集結的跡象,宋一鶴認為這是一個進剿的好時機,便下令全軍整裝,次日寅時出發與賊寇決戰,一時間,多日來的輕鬆閒適一掃而空,緊張氣氛在馬口鎮上空彌漫開來。
臨戰前夜,趙當世與黃得功一起去馬口鎮檢查了鎮中汛地,隨即轉往營中檢軍。二人並駕齊驅,還沒到營地,就能感覺到陣陣陸風。
“黃兄,你覺得這一戰,咱們有多大勝算?”趙當世突然問道,隱約可以看出他的臉上是帶著微笑的。
黃得功輕鬆道:“賊寇船隻雖多,卻少戰艦,很多都是走舸輕艓,要不就是那些稍加改裝的商船,看著唬人,實則一觸就破,完全不必多慮。”
趙當世哈哈笑一聲,心中卻仍然有些擔憂。正待說話,怎料此時卻從營中傳出警報的鑼鼓聲,似有賊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