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馬由韁繞湖緩行數裡,趙當世與蘇高照走馬當先交談甚歡,不知不覺間竟與眾人拉開了好大一段距離。踏雪過一座石拱小橋,耳畔琴聲飄忽,亦揚亦挫、悅耳婉轉。趙、蘇二人沿小徑循聲入一竹林,青石板鋪就小徑上積雪已經掃除,兩側則立有矮籬,曲徑通幽,越往裡走,琴聲就越清晰。
趙當世笑語道:“不知何處清人雅士隱居在此。”
蘇高照說道:“這裡鄙人倒訪過幾次,名‘生壙’,是草衣道人的隱廬。”
“草衣道人?”
“草衣道人姓王名微,字修微,雖是女流,工詩詞,兼善丹青,更有俠儒氣,名盛東南。”
“竟是位女子。”
“哈哈,巾幗不讓須眉。王草衣名滿江左、秀出仙班,不特聲詩超群,品行亦屬第一流。皎潔如青蓮花,亭亭出塵。若說卞玉京、李香君等璀璨如牡丹,那麼王草衣則蕙質蘭心,毓秀如蓮曇,魚玄機、朱淑真之流亞。”
趙當世拍拍手道:“此等風流人物,當真值得一見。”
蘇高照道:“王草衣雖起寒微,為瘦馬舫妓,但以才氣與東南士子交厚,錢牧齋、張元長、陳仲醇等皆其帷下密友,常以詩歌相和。”錢牧齋即錢謙益,張元長即張大複,陳仲醇即陳繼儒,均是三吳間著名的文人雅客,王微能與這些人交往,足見真才實學。複又道,“她早年為茅止生所贖,歸之為妾。與楊宛共侍一夫,居同室,神情同抱,有金蘭之義。後斷舍離家,布袍竹杖,遊曆江楚,溯江攀山、登樓謁勝,後至杭州,即自號草衣道人,寄情山水、皈依佛門,隱居自娛至今近乎二十年矣。”茅止生即茅元儀,文武皆全,是謂“年少西吳出,名成北闕聞。下帷稱學者,上馬即將軍”者也,但仕途坎坷,曾為副總兵,督理覺華島水師,後被遼東事所累,遣戍漳浦,如今籍籍潦倒無複當年生氣。
“獨居二十年,固有摯友來往,但終歸一女子,總不免傷感寂寞。”
“趙大人果然風花雪月,甚解男女風情。王草衣才貌兼備,閨中知己並不在少數。既棄茅止生隱西湖,繼與譚友夏有一段情。”
“譚友夏?”
“對,其乃湖廣竟陵人,本名元春。天啟年間鄉試第一,才藻富贍,與同裡鐘惺共選《詩歸》,一時名噪。因屢年參加科舉,常在南京及蘇杭一帶走動,與複社中人過從甚密,茅止生亦與其友善。久慕王草衣名來杭造訪,一見傾心。唉,‘情知好夢都無用,猶願為君夢裡人’,就連鄙人也常聞二人所對之詩句,兩情繾綣,令人豔羨。”
“好一對伉儷,結果如此,也算善局。”
蘇高照聞言卻搖頭道:“非也。”
“當中還有變數?”
“譚友夏為人跌宕,然熱衷功名,一意入仕。惜乎時運不濟,接連落第,蹉跎歲月十餘年。即便還是中了舉,但年已不惑,經年失意多多少少致使其人生出幾分偏激乖戾。鄙人看來,於他而言,功名之事喜憂參半,福禍難說。”
“人若偏執,做起事來便不可抑製,有時謂持之以恒,有時謂飛蛾撲火,有利有弊。”
“中舉本是喜事,豈料其母並摯友鐘惺卻相繼離世,仿佛當頭棒喝,一喜一悲天地倒轉,頓如墜下千層樓宇。譚友夏受此刺激,終日沉湎考試文章,幾儘癲狂,即便身弱體虛,依然以知天命年紀執意進京會試。唉,一路舟車勞頓,終不免病倒途中,撒手人寰。”
“他竟死了?”趙當世訝然道。
“是啊,去年辦的白事,時也命也?”蘇高照歎息道,“‘空知年貌不知好,燕子樓頭亦草草’,這兩句是他死前所作,讀來心灰意懶,有如垂死掙紮之淒慘。”
二人牽馬繞出竹林,琴聲已經停了。隻見一座草廬煢煢獨立,環於竹樹內,當便是王草衣所居的“生壙”之地了。
“王草衣這兩年複與許公實相諧,聽說是錢牧齋牽的線。兩人結廬一處,不知許公今日在否?”蘇高照說道。
許公實即許譽卿,趙當世對他倒是有所耳聞,知是東林黨人與錢謙益等為伍,乃崇禎朝有名的言官,在魏忠賢掌權時就上疏稱“忠賢大逆不道”、“不為早除,必貽後患”,續而又彈劾過張鳳翼、溫體仁、王應熊等當權內閣,以直言敢諫聞名,與已故楊漣、左光鬥等同被稱作東林黨中急先鋒。前數年亦受人彈劾,罷官歸鄉,成了閒雲野鶴。
走到草廬前,正有一女子持笤帚掃簷下積水,小巧玲瓏、容顏冶麗。她身畔小亭中,端放著一把焦尾琴,想來剛剛正是她在撫琴了。趙當世以為是王微,附耳蘇高照道:“這便是王草衣?何其年輕也!”
蘇高照低聲回道:“此非王草衣,王草衣雖保養上佳,終究半老,比我還大上幾歲。此待年之女我也不曾見過。”
那少女迎上來道:“二位客人是來尋草衣先生的嗎?”
蘇高照回道:“不錯,不知先生方便嗎?”
那少女道:“方便,請二位先在廬中休歇,先生她不久前送許公出門訪友去了,得過一會兒才能回來。”說著,幫兩人將馬帶到一邊拴了,繼而請進草廬茶室,各沏一杯熱茶。
茶室內沒有椅凳,隻有方案一麵,圓蒲榻若乾。正襟跪坐榻上,身前茶氣騰騰,趙當世輕呷一口,但覺舒爽之氣撲鼻而來,登時神清氣頤。那少女莞爾一笑道:“此茶葉取自龍井,即稱‘龍井茶’,清馥雋永直沁人心,乃東南絕品。草衣先生常說雨雪日與茶最配,‘竹裡細烹清睡思,風前小啜悟詩禪’之語如身邊事,有趣有神。”
趙當世點著頭複品茶,再與那少女交談幾句,發覺她舉止得體、談吐不凡,貌似不是尋常侍婢。正欲問詢,旁榻蘇高照拾起案上幾張赭黃稿紙,輕念起上麵的字道:“垂楊小院繡簾東,鶯閣殘枝未相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一抬頭,“這可是草衣先生新近的詩句?”
趙當世伸頭過去看看,發現頁邊有小字,指點讀道:“戊寅年乙醜月癸醜,覽西湖景題詩。”其下還有四個草書字,“嘉興影憐。”
蘇高照看到這裡,恍然大悟道:“原來姑娘就是盛澤楊姑娘,失敬失敬。”
一聽“盛澤楊姑娘”,趙當世也回過神來,同樣見禮。“楊姑娘”即是蘇杭間的一流名妓柳如是。柳如是本名楊愛,自改為柳隱,字如是,號影憐,又稱蘼蕪君,“知書善詩律,分題步韻,傾刻立就;使事諧對,老宿不如”,慧色雙絕,人多奇之。與王微類似,柳如是亦不乏文儒貴宦追隨,李待問、宋征輿、陳子龍等鬆江名流都曾是她幕中客。
當下三人座談,趙當世才知柳如是新來杭州不久,似是受了陳子龍的情傷而從鬆江毅然南下,但具體內容不便多問。近期借住在大徽商汪然明提供的宅邸內,平日裡常來王微這裡走動。來去之間,趙當世隻覺這柳如是反應敏捷、善解人意,且詩詞歌賦信手拈來,收放自如、涵養頗深。與她相處如沐春風,情趣不斷,甚是快慰。
談論了一會兒詩詞歌賦,柳如是提議弈棋,但趙當世想到華清等人尚在後、王微又遲遲沒有現身,不便久留,旋即婉拒告辭。柳如是並不挽留,讓二人稍後,自轉回後房,捧出兩卷畫,道:“此是小女往昔興至潑墨,簡陋疏粗,難登大雅,二位若不嫌棄,可各取一卷帶回。平日放在柴間灶頭辟辟邪鎮鎮宅也是好的。”
趙當世朗笑道:“柳姑娘說笑了,能得姑娘墨寶,榮幸之至。正巧書房新建,四壁留白,正好將畫掛上去,增光添彩。”
柳如是雙頰泛出淡紅道:“趙郎過譽了。”眉宇間點點嫵媚,竟是令趙當世心頭一動。
蘇高照興致勃勃取了一幅畫,展開於案,但見畫上一頭水牛正在打滾,畫名為《牛戲圖》。
柳如是笑道:“牛主財,將神牛圖置於風水財星之位可旺財化煞,祈福如意。蘇把頭得此圖,願往後生意興隆,蒸蒸日上。”
蘇高照笑得合不攏嘴,趕緊將畫收了,夾在腋下,問趙當世道:“趙大人,看看你的。”
趙當世依言將另一畫軸鋪陳,畫卷徐徐打開,卻是一似鳥物飛於天、一似魚物遊於水,畫名含蓄,不指物,而名《天地圖》。
柳如是解讀道:“上方這鳥白羽白尾,乃鴻鵠;下方這魚寬翼厚背,乃鯤鵬。鴻鵠振翅,翱翔九天;鯤鵬潛海,縱橫滄流。鴻鵠為天之靈,鯤鵬為海之尊,趙郎神采飛揚,非同俗流。以此圖相贈,隻盼日後前程似錦,不受天地桎梏。”
前言倒還罷了,隻最後一句“不受天地桎梏”,則仿佛一把大錘,打中趙當世心坎,使渾身一震。他暗自思忖:“這兩幅畫是柳姑娘隨意取來,又讓我與老蘇隨意擇選。老蘇先選,中水牛,甚匹配。我中此圖,合神鳥神魚,莫非冥冥中自有天意?”
柳如是見趙當世雙目出神,掩嘴一笑道:“怎麼?趙郎不喜?”
趙當世忙道:“喜歡,喜歡的緊。多謝柳姑娘相贈此圖!”又道,“若有機會,請姑娘來襄陽玩耍,趙某掃榻以迎。”
柳如是雙頰紅暈綻現,抿嘴點頭。
臨走,趙當世忽而起意,道:“柳姑娘,有一事唐突相請。”
柳如是應道:“什麼事?”
趙當世指了指案上那幾張稿紙道:“柳姑娘文采斐然,下筆如有神,趙某反複讀之仍不忍釋手。是以希望能取這幾張稿紙攜帶在身旁,也好時時記著今日生壙相會之誼。”
柳如是盈盈笑道:“幾張稿紙,能得趙郎抬愛,受寵若驚。”說著走過去拿起稿紙端正疊好,回過身,蔥指輕舒,親手將它們塞到了趙當世的衣襟中,還不忘幫忙將衣襟整齊。
趙當世慚顏道:“奪姑娘所愛,心中有愧。”
柳如是道:“稿紙已塞入趙郎心中,心中之愧可填之。”
趙當世一怔,感覺氣氛有些微妙,轉目看向蘇高照,蘇高照輕咳一聲道:“柳姑娘詩在腦中,趙大人詩在胸中,采蘭贈芍之情我見猶歎,傳出去必是一段佳話。”
柳如是聽了,忙撇開手負於身後,格格嬌笑起來。
辭彆柳如是離開生壙,二人牽馬走回湖邊正道,不遠處華清的馬車及眾恰好緩緩而來。兩下相會,蘇高照有點疑惑,問伴當道:“你我相距不過數百步,怎麼走得如此緩慢?”
那伴當答道:“蘇爺有所不知,適才經曲院,商行中有快馬追來,通告事宜。聊了半晌,因此耽誤了。”
“商行那裡何事?”
那伴當道:“商行中說,鄭爺風帆明日即抵杭州,設宴於永昌門外映江樓,延請蘇爺並趙爺等人共赴。”說著從懷中摸出兩份精致的請柬,分彆遞給了趙當世與蘇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