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曹營迫於形勢自棗陽縣開拔轉移的同時,唐縣的回營也遭遇了滅頂之災。九月初二,熊文燦、左良玉、張任學麾下諸部官軍發動猛烈攻勢,連破唐縣回營三十六寨,“老回回”馬守應及“革裡眼”賀一龍、“混十萬”馬進忠為避覆盆之險,橫下心分三路突圍。這時候官軍協同作戰能力不足的短板就暴露出來了,各部互不相讓、各自為戰,雖不至於前功儘棄,但整個圍困陣線疏漏百出、形同虛設,令馬守應等巨寇趁機脫身,徹底圍殲回營的企圖終究還是功虧一簣。
回營敗後,不敢走棗陽,而是經新野長驅直入襄陽府腹地。陳洪範等部其時焦點全在左近的曹營身上,沒料到河南官軍會有如此重大疏漏,調遣不及,回營由是得以在襄陽府北部地區大肆剽掠了一陣,而後西進穀城。
駐守穀城的張獻忠連傳捷報,但言“殺回賊甚眾”,可事實上,回營一路從容越險渡津,不三日,即順利藏進了均州、鄖縣周遭的險峻群山,官軍再剿,登時難如上青天。不僅如此,曹營敗走後,同樣折向西北,龍在田、陳洪範兩部官軍追擊,殺傷多有,但難阻其軍勢。羅汝才沿路招徠無主群寇,及抵鄖陽府東南的保康縣時,聚眾複達萬餘。曹營在保康境內燒殺淫掠數日,也一頭紮入房縣、竹山等縣的深山中,偃旗息鼓。明眼人都瞧得出,張獻忠與回營、曹營的關係依舊曖昧,甚至有坊間傳言,西營在回、曹二營聯手進襲棗陽期間,也曾“數陰助之”,差些掀翻了趙營。但這些都僅僅隻是猜測,無人能拿出確鑿的證據,一直以來風平浪靜的西營也至今如同置身事外般,全無波瀾。
從八月始至九月初這為期月餘針對以回、曹二營為首的湖廣、河南等地流寇的圍剿行動基本告一段落。最終雖未能將馬守應、羅汝才等巨寇鏟除殆儘,但也大傷其眾元氣,堪稱近年來鮮有的勝績。
熊文燦剿撫二功並舉,頗得朝野嘉許,煞為春風得意,意氣風發自葉縣移節親鎮襄陽,以震懾楚、豫等地群寇。熊文燦既至,作為半個地頭蛇及合作夥伴的陳洪範豈能無動於衷,當即廣發群柬,邀請楚豫間有頭有臉的文武官員數十人會宴,明稱“慶賀滅賊盛況”,暗中打得自是為熊文燦接風洗塵的主意。考慮到諸部官軍需要回師整頓,頗具“體諒之心”的陳洪範將宴會日期設在了九月初九的重陽節——“滿園花菊鬱黃金,每逢佳節倍思親”,這便是其請柬的標首題句。
值此尚未敘功之時,作為受邀人之一的趙當世當然要好好準備表現表現。然而大戰方罷,軍中待處理的事務繁巨,在赴宴之前,他還有幾件事得先理出頭緒方才安心。
第一件事,處理降兵。
本月初七,身處方壪北部時家小衝、正與王光恩等部交涉的徐琿收到趙當世的來信,信中態度堅決,標明了王光恩等部投降的條件。條件之一,便是各部被允許留存的戰兵數目。常國安最多,八百人;王家兄弟其次,五百人;王國寧再次,三百人。其餘楊友賢、許可變、胡可受等零零散散一二百人乃至數十人不等。如此一來,近萬人的降兵可留在舊營為戰兵者總計不會超過二千人,十去其八。剩下的八千人當然不是直接遣散了事。考慮到後續屯田規模擴大亟需勞力以及空缺兵員補充問題,這八千需要經過層層篩選以定去向,實在不堪用的才會給予遣散費。
實話說,對於整編這事,常國安及王光恩等人並未強烈抵觸。原因一是形格勢禁,麵對趙營的不斷施壓,仰人鼻息的諸營再三權衡後不得不退讓。雙方籌碼並不對等,縱然張牙舞爪也於事無補。原因二則因事實擺在那裡,不接受趙營的招降,就得承擔戰敗流竄的後果。諸營無一不缺糧,早前隻因連戰連勝,有繳獲為繼,才滾雪球般越發壯大。一旦錢糧困頓,縮編對於流寇而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即便沒有趙營,諸營審時度勢,也會暫時削減兵力。說到底,滿足軍中鐵杆中堅才是剛需,有中堅力量在,待到豐年,兵力很快就能再度膨脹。無論常國安還是王光恩等部,剔除雜餘,真正拿的出手的主力無一能超過千人——羅汝才以三千鐵騎即能成為屈指可數的巨寇,更何況他們。趙營並沒有強迫諸營放棄老本主力,八千汰兵看似多,皮毛而已,遠算不上傷筋動骨。獲取官身對大多數流寇而言誘惑巨大,尤其在作戰環境險惡的當下。有常國安作表率,隻要趙營的封官許願到位,阻力沒有想象中的大。這件事,交給徐琿全權負責。
第二件事,安排棗陽縣臨時的領導班子。
因曹營入城,棗陽縣的核心官吏係統幾乎破壞無遺。這是掌握全縣實權千載難逢的機會,趙當世當然不會無動於衷。
明清衙門中職務,分官、僚、吏。官為正職,僚為副職,皆有正兒八經的朝廷品級,稱“品官”。吏的地位則遠在其二者之下,無品級、“不入流”,由官僚自己“辟召”,嚴格而言其實算是在衙門辦事的百姓。即便吏員也有考評、升遷、罷黜製度,但涉及官僚機製、背景素質及工作性質等諸多方麵,想轉吏為官,難度相當大。譬如萬曆年費縣吏員楊果受任費縣知縣,一時便“朝野嘩然,輿論紛紛”,人皆以吏員不能擔任“正印官”為由大肆抨擊。
然而,有道是“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由朝廷統一任命的官僚雖然手握大權,可地方政務的運轉實質上很大程度上依賴於沒有官銜的“役夫”與“胥吏”。役夫是本地按照稅役法服役的差遣人員,多充更夫、捕快、獄卒等勞逸,地位猶低。胥吏好些,大多是謀不得出身的讀書人,行“刀筆之能”,故又稱“刀筆吏”。且若一人曾出為胥吏,則此人就會被永遠剝奪進士科考核的資格,入仕為官的路算被徹底卡死了,是以又有“一日為吏終身為吏”的說法。胥吏基本雇本地有經驗者充任,很多崗位缺少後繼,甚至有以耄耋年仍兢兢業業者,少數重要崗位由官員隨行帶來的幕僚充任。棗陽縣各衙門官僚死絕,無一幸免,吏員則七七八八活下來大部分。這是一樁好處,意味著隻要在幾個關鍵點位上安上人,整個縣的中樞依然可以一如既往,有條不紊地運轉起來。
縣中官僚職級雖不大,好歹都是朝廷命官,有朝綱律法為強背書,趙營擺布他們,操作空間和彈性無疑小了許多。但胥吏就大為不同了,根基淺薄,隻要不鬨出太大動靜,趙營的勢力鎮在那裡,威逼利誘的後顧之憂幾乎可忽略不計。
棗陽縣素由知縣、典吏主事,說得更確切些,乃是曾為典吏的褚犀地的一言堂。這樣更好辦,派一個頂替褚犀地的位置,接盤過來就行了。這個人選趙當世認為沒有比覃奇功更合適的了。較之起趙營中其他文武,覃奇功在忠路宣慰司時曾有過政治經曆,廣涉政軍,可謂“上馬治軍,下馬治民”的人才。遍觀趙營上下,綜合素質能出其右者微乎其微,把棗陽暫時交給他打理,趙當世是一百個放心。
棗陽縣內要規劃的事有很多,趙當世交給覃奇功的前期任務有三。一為收攏民心,安撫民眾,將因曹營荼毒而引發的恐慌動蕩局麵穩定下來。揭露祝允成、褚犀地之流的卑劣行徑,同時宣傳趙營以及趙當世本人的光偉正形象。二為整頓吏治,籠統而言便是“打擊異己,安插人手”。棗陽縣胥吏眾多,心思各異,確定願意與趙營合作者、剔除同床異夢者是重中之重。此外,褚家一倒,大量關鍵崗位空缺出來,趙營中也需及時安排自己人補進去。三為重新檢地,曹營帶來的兵災導致了縣中包括褚家在內許多大戶闔門被滅,無數膏腴良田頓成無主之地。這些地趙營當仁不讓,都要接手過去。除卻田地,其他魚、礦、鹽等產業也一並歸算在內。
此三項任務看似簡單,卻為後續趙營即將著手的一係列舉措打下基礎,內中細節之紛雜繁複,趙當世心知肚明,不一而足。這樣的重責,在趙當世看來,也隻有覃奇功才有能力擔負。令趙當世欣慰的是,覃奇功將他的委任一口答應下來,毫無推辭,言語之間,更頗顯堅定自信。有他這份態度在,趙當世自無多慮。
第三件事,規劃新一輪的軍改。
曆經回營、曹營兩番苦戰,趙營雖然都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代價也不小。惠登相、景可勤、宋侯真、廉不信等軍官被捕被殺,職位空留,亟需替代,兵士或傷或亡近二千,亦要補充。另有王光恩等部新附,兵馬入戰兵入屯田兵都得調劃,更繳獲馬匹數千,軍資無計。此類種種,均非一日能夠捋清。趙當世百事纏身,決定將此番軍改的工作交付侯大貴、王來興、何可畏為主,昌則玉、穆公淳為顧問的小組主持,自己隻參與一些重大決策。這是趙營成軍以來他首次沒有主持軍改全程,但憑著以往積累下來的經驗,趙當世對他們的能力與熱情還是抱有相當的信心。
以上三件事做完,尚存最後一事。九月初七,天剛破曉,僅在棗陽縣城住了一宿的趙當世便輕裝簡行,踏霧出城,驅馬趕往範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