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挾我來此做什麼?”
唐縣南部,一處不知名的密林中,葉茂蔽日。被橫置馬背大半日的傅尋瑜因劇烈顛簸而頭昏腦脹,胸口氣血翻騰、腹部也是翻江倒海,陣陣惡心。他踉踉蹌蹌走到一株梣樹下,扶著樹乾乾嘔,邊嘔邊責問依舊跨於馬上的馬光寧。
“他們為何要捉拿我?”馬光寧沒有回答他,反而茫然問道。
說話間,幾匹快馬躍過灌木叢,護在傅尋瑜左右,馬光寧及手下十餘騎抽刀欲戰,但來騎中有人舉手道:“自己人,彆動手。”卻是李萬慶。
傅尋瑜輕敲腦袋,轉身問詢:“追兵呢?”
李萬慶跳下馬背,抖落粘在肩膀上的枯葉敗草,回道:“甩了,可惜折了兩個弟兄。”說著,滿臉譏嘲對馬光寧道,“馬統製動作倒快,不過老回回派人來接你回家,團團圓圓的,怎麼避而不見?”
馬光寧怒道:“你耳聾?沒聽到他們要來捉我?”
李萬慶伸出小指,摳摳耳垢道:“那倒沒聽見,隻聽見捉拿逆賊之類的......”
傅尋瑜連咽幾口唾沫,將惡心壓下去,製止兩人的爭吵道:“事情來得突然,咱們得先一件件捋順了。”說話時,偷眼瞥了瞥林中兵馬,但見馬光寧那邊尚有十餘騎,而自己這邊統共六騎,卻是少了近一半,不由暗自歎息,“捋順了,才好辦事。”
“辦什麼事?”馬光寧道。
“決定往後何去何從。”傅尋瑜應道,起手折過一根細枝,在地上點點劃劃,“從溪邊說起,那時我與李掌盤正要回趙營,可馬統製突然攔出來,要將我等幾個帶回回營。現今回營派人追擊,你又轉臉將我等裹挾到了這林中。事情的來龍去脈,大致如此吧?”
馬光寧一蹙眉道:“但......”
“莫急,你權且聽我說。”傅尋瑜打斷他話,“事情因馬統製你而起,目前有三個問題與你相關,回答了這三個問題,咱們何去何從之事便好解決。”
“我......什麼問題?”馬光寧一頭霧水,唇齒微動想說些話,但不知該怎麼說,隻能順著傅尋瑜的話問道。
“其一,你與回營有什麼仇怨,惹得他們要來追緝你?”
馬光寧雙手按在轡上,想了想,緩緩搖頭道:“我不知道。”補充一句,“今早還好好的。”
李萬慶冷笑道:“然而‘逆賊馬光寧’幾個字大夥兒都聽得真真切切,總不會是彆人!”
馬光寧道:“我實不知情,自二哥出戰,我與老回回幾乎沒有見過麵。連日來一如既往帶兵巡邏,並無任何異常。”撓撓頭,續道,“隻昨夜巡營前吃了幾口酒,難道......”
李萬慶笑道:“吃幾口酒算得了什麼?老回回要是因此事治你,他還真當自己是紫禁城的九五之尊不成?”
“莫非與我擅自出營追擊你等有關?”
傅尋瑜道:“那也不至於。回營法令中,可有此條陳?”
馬光寧點頭道:“我營沒有法令。”
李萬慶道:“這倒奇了。莫名其妙,就被安上了個逆賊的帽子。”
傅尋瑜思忖須臾,轉道:“這個問題既答不出,暫放一邊。問題之二便是,你緣何將我等帶到這裡?”
馬光寧答道:“老回回要抓我,必無好事,怎能坐以待斃?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走為上。至於你......我那時隻想著用你換我二哥,並未多想......”
傅尋瑜臉色一沉,沒好氣道:“也罷,這一問就算過了。”再問,“那麼問題之三,接下去,你欲往何處?”
馬光寧聞言一愣,低頭思索許久,搖著頭道:“我不知道。”
李萬慶嘲笑道:“你是回營的人,但現在回營卻不要你了,真真個個是無家可歸咯。”
馬光寧忽而怒起來,罵道:“若非你等賊慫害了我二哥,我又怎會落到這境地!”說著,衝動上來,不禁眼露凶光。
傅尋瑜乃急道:“我今有一言相勸。尊兄既在我趙營,回營又不容你,何不先去我趙營避避風頭,也能與尊兄團聚。”
馬光寧叱道:“胡說八道,你想賺我去趙營同做階下囚嗎?”
傅尋瑜搖頭道:“非也。”接著說道,“逆賊的罪名非同小可,老回回或許並非無端將此安在你的頭上。聯係此前我與老回回相談,其人始終拒絕將尊兄接回營,兩件事先後發生,你難道不覺得內中有所聯係嗎?”
李萬慶笑道:“功高震主,老回回眼紅你二哥,小廟難容大佛!”
傅尋瑜繼續道:“無論是不是老回回妒忌你二哥的威望才能,他或許正想借此機會將你一脈勢力排擠出營,你就算沒有今日擅自出營的舉動,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早晚也必將為他陷害。”更道,“以你二哥之能,我趙營尚且不能說動老回回將他換回去,說句不好聽的,即便我謊話連篇將你誆到了趙營,對我趙營又有何益處?”
“老回回當真不願意換我二哥?”馬光寧突然質問。
傅尋瑜一攤手,道:“若有隻言片語為假,我傅某人登時萬箭攢心而死。”
馬光寧沉思了一會兒,轉過馬蹄淡淡道:“不成。”長呼口氣,“二哥曾言‘逢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我怎麼知道你說的話句句屬實?”
傅尋瑜與李萬慶對視一眼,道:“你要如何?”
馬光寧說道:“在此間留一日,明日我派人往回營探查消息,再做決定。”並道,“你幾個,必須跟著我,一步不許離開。”
李萬慶聽了,勃然欲動,傅尋瑜將他拉住,笑道:“可以。就隻明日,否則耽誤我歸營。”
馬光寧冷哼一聲沒說話,走馬自去彆處。李萬慶低聲抱怨道:“傅先生,一個黃口孺子,你何必對他言聽計從。”
傅尋瑜道:“他是年紀小,可身邊十餘騎你當是擺設嗎?真鬥起來,咱們有幾分勝算?”微微一笑,“如不出我所料,明日一過,他就得乖乖隨咱們回範河城。”
李萬慶半信半疑,也彆無他法,但道:“全從傅先生安排。”
次日破曉,馬光寧、李萬慶先後率部分兵馬出林,傅尋瑜等則留在原地。
及至晌午,密林中馬蹄聲起,傅尋瑜自樹後轉出,見是李萬慶回來,問道:“周遭情況如何?”一麵說,一麵四顧。馬光寧留在林中看守他們的近十名騎士雖然各自漫不經心,但細心如傅尋瑜自然覺察出他們的注意力在此時不約而同齊聚了過來。
李萬慶道:“北、東皆有回賊馬隊搜尋排查,在這林中最遲藏到暮前,如不離開,必然會被發現。”尋即歎道,“回賊知我與馬光寧在一處,我等若為其所獲,恐也落不著好,能避則避。”再問,“馬家小子回來了嗎?”
傅尋瑜正搖頭,斜側裡林鳥驚飛,草木翻動,又有數騎踏落葉而來。李萬慶一轉身,吆喝起來:“馬統製,消息打探的怎麼樣啦?”
卻見居於數騎之首的馬光寧一臉陰鬱,雙唇緊抿,形貌間頗有幾分懊喪。傅尋瑜快走兩步,到他馬前,和言說道:“回營搜捕甚急,隻怕老回回此番是鐵了心要拿你。”
馬光寧雙眼紅紅的,也不知是不是流過淚,澀聲道:“我去營寨周遭走了走,尋見了營中兩個交情好的兄弟,聽他們說,全營上下現已遍傳......遍傳我二哥貪生怕死,屈膝投降了趙營......”說罷,泫然欲淚。
傅尋瑜一怔,喃喃道:“我去回營走這一趟,沒成想還被老回回利用了......”轉視馬光寧,“馬統製,無論事情原委如何,老回回這麼做,其意顯然在於栽贓嫁禍......你若被抓回營中,必受牽連。”
馬光寧垂頭坐在馬上,斂聲不語,傅尋瑜往下說道:“如今彆無選擇,回營正從北麵向這一帶大肆搜查,你藏不住的,隻能先與我回範河城。”為了安定他心,續道,“你大可放心,尊兄英雄豪傑,你也是有身份的人,我營不會為難你兄弟兩個。”
“老回回......他,他為什麼......”一切轉變得太過離奇,年紀尚小的馬光寧還沒有從一連串的變故中抽身出來,說話的口吻都有些恍惚。
“一切等到了範河城再說。”傅尋瑜對他笑了笑,扭頭朝李萬慶呼道,“李掌盤,麻煩在前開道,咱們往湖陽鎮方向去。”
李萬慶點點頭,一拉韁繩,走馬到得馬光寧身前道:“馬統製,走吧?”
馬光寧冷哼一聲,沒搭理他。李萬慶自討個沒趣,臉上掛不住,無意間瞥見馬光寧胸前掛著個紅綠絲線繡成的小香囊,帶著嘲弄意味道:“喲,馬統製還有這雅好,掛個婦人家的香囊,斯斯文文的,真好個風流少年郎!”
馬光寧怒視他道:“你懂個屁,這香囊可不是尋常熏香草包,裝的可是......”
李萬慶左眉一挑:“裝的是什麼?”
馬光寧瞪他兩眼,並不再言,自打馬去了。
時已到八月底,距趙營攻取錢莊寨,蹉跎又幾日。
吳鳴鳳立於高聳的土堆之上,俯望眼前千回百轉,一圈圈向外圍擴去的牆子、溝壑及花籬,一時間竟而心生出強烈的自豪。
他哨中五百人,從戰兵臨時轉為修工兵,沒日沒夜辛苦數日,直到今日,才算初步完成了趙當世“以錢莊寨為中心,立牆二道、溝三道、籬五層,將主要道徑之交會囊括於牆壕以北”的要求。整條由牆、壕、籬相輔構成的工事全長超過三裡,在錢莊寨南麵以近乎半月狀,凹側向外展開。在最大程度上將從南往北可通行的官道、民道乃至部分還算寬闊的土道都翼蔽在了防禦範圍之內。施工期間,南麵時家小衝至小駱莊一線的曹營兵曾經幾次派遣分隊探查情況,吳鳴鳳立即組織反擊,但曹營兵並沒有主動交戰的意思,每每先行撤去。吳鳴鳳照樣不敢鬆懈,督軍施工的同時,也時刻戒備,由此,到工事初步完成,一切還算順遂。
隻是,自豪歸自豪,一層陰影卻始終蒙在他的心頭。趙當世的軍令太過反常,他能做到堅決貫徹上麵的指使,卻難以做到本身的心安理得。工事修好了,疑問再一次襲上心頭——這工事到底管什麼用?
佇立高處,涼風習習,吳鳴鳳眼望四野中尚在埋頭苦乾著的兵士,歎了口氣。
“哨官,覃哨官一部即到,現已至寨北五裡,先行傳信。”悵然間,一兵士爬上土堆,稟報道。
“來了。”吳鳴鳳在心底對自己暗暗說道,同時大步下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