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陽鎮北坡,宋侯真由兵士攙扶著走到一株鬆樹下休息。四野自城內至城外郊野儘皆沸揚如潮,貫穿整個城池的喊殺激鬥聲震耳欲聾不斷灌入耳中,他卻沒了往日臨陣振奮的高昂情緒,一反常態流露出了憂愁的神情。
周身插了十餘箭,但因有甲胄護體,大部分箭矢隻是卡在了甲片之間,僅有兩支勁力極猛,攢進了背部的皮肉。但兩處傷口的刺痛已然令宋侯真無法堅持作戰,兵士們七手八腳幫他卸甲檢查包紮傷口,他出著神,反複想著半刻鐘前的突發一幕。
半刻鐘前,起渾營前、左二哨到達了湖陽鎮南郊。湖陽鎮小城有城牆,平日裡也有官兵駐紮,但及至宋侯真引左哨俟近洞開著的東城門,並無鎮中官吏或是軍將出來驗看起渾營進駐的文書符印。宋侯真感到不對勁,勒令左哨迅速原地轉為戰鬥序列,孰料為時已晚。北坡上忽樹起無數素色大纛,挺立搖動,緊接著,東城門中擁出鐵騎迅猛如雷,眨眼間便已撞入了左哨隊中。
頭前斥候回稟,言稱湖陽鎮城牆上官軍守立城頭,大明旌旗如故,而今看來,當都是敵軍掩人耳目之計策。全無作戰準備的左哨以行軍隊列應敵,幾未抵抗就已經崩潰過半,新訓練的鳥銃手們甚至連火繩都沒捋順就給迎麵而來的鐵騎肆無忌憚地踏倒。
宋侯真在紛亂中確認了敵軍乃是回營“草裡飛”馬光春所統率的最精銳馬軍。崇禎七年,回營踞雒南山中,洪承疇督軍數千至潼關大峪口以阻回營出關,馬光春臨危受命,率二千騎突襲飽受疫病困擾的官軍尤世威部,一舉擊潰,由此在官軍的鐵桶中打開個缺口,助回營等部逃出生天。馬光春本人也因此一戰成名。
先被當頭一棒打亂了陣腳、隨後又得知對麵乃是回營名將,宋侯真的戰意一落千丈。他著令左右旗鼓收攏還未潰散的兵士向不遠處的北坡上退卻,那裡雖亦有回營兵駐守,但山道間無法縱馬馳騁,威脅相對較低。
猝起發難的馬光春作戰經驗極為豐富,他將一半馬軍分為數股,來回劈殺衝突,另一半馬軍則立於三麵,不動如山。驚慌失措的趙營兵士在回營騎兵輪番衝突下力已難支,再見對方仍有無數生力後備按轡未動,心裡同時震撼。
左哨部分兵士隨宋侯真退上北坡,大多留在坡下,為機動來去的回營馬軍所困,或死或降。待兵士簡要處理完宋侯真的傷口、給他重新披掛畢了,點計工作也已完成。左哨原有戰兵五百人,此時北坡上剩下的,僅存不足百數。
“哨官,咱們如何是好?”左右軍將看著坡下被肆意砍殺的同袍心急如焚,紅著眼問道。
當其時,退守北坡的左哨兵士編製幾乎全部混亂,隻有少數相對完整的小隊在軍官的命令下向坡下發射著彈矢,阻擊著一些意圖棄馬登山的回營騎兵。要說憑著左哨這七零八落的現狀組織反攻,奪回主動,可能性微乎其微。
宋侯真穩住心神,說道:“如今軍心為上。傳令下去,坡上眾兵,不再計較原有行伍,示所操兵刃種類重新組織成隊。前進後退務必協同,散出隊列或肆意奔走、胡言亂語者立斬不赦!”又說道,“再傳令。營中前哨就在不遠,郭統製及後哨也即將援至,再堅持一會兒,賊軍必然不支而走!”
傳令兵應諾而去,宋侯真憂心忡忡望著坡下混亂局麵,歎了聲氣。回營馬軍借著馬力,時下已經完全切斷了上坡的道路,換言之,坡上的不到百人便是左哨接下來能利用的所有戰力,坡下雖然仍有左哨兵士不屈不撓抵禦著敵兵,卻再無機會上坡會合,終究難逃被逐個擊殺的下場。
轉眼向湖陽鎮城方向看,城下,按兵不動、背牆而立的回營馬軍後部密密層層,數目難計。數杆丈餘軍旗下,一銀甲將受眾軍簇擁,跨馬觀察著北坡形勢。那人必就是這支回營馬軍的統帥馬光春了。他倒很沉得住氣,沒有急於喝令兵馬搶攻北坡,而是選擇先慢慢將坡下的趙營兵士蠶食乾淨。馬光春的謹慎給宋侯真帶來了機會,因為粗略估算,坡下戰鬥完全結束至少還需一刻鐘,這段時間足夠位於後方的景可勤前哨趕來支援。隻要景可勤部投入戰鬥,堅持到郭如克與魏山洪再至,局麵就有轉機。
所以,宋侯真的視線不可避免投向了另一側的景可勤方向。可惜的是,因北坡地形阻隔,縱然處於高位,他並不能看到景可勤所率前哨的動向。縱使如此,他依然秉持著援兵將至的信念。
“可有前哨動靜?”每隔一小會兒,宋侯真都會向左右問詢,但等來的消息都令他失望。坡下,回營登山的欲望依然不高,可對宋侯真而言,能夠真真切切感受到了時間那一分一秒流逝的煎熬。
終於,一排清脆的銃響後,心緒宛如亂鼓敲打般的宋侯真得到了回營已有大規模登山傾向的消息。不過,緊接著又有兵士手足並用來稟道:“哨官!山下敵軍稍稍退卻,似是援兵已至!”
宋侯真聞言,不顧背部傷痛,以刀拄地,踉踉蹌蹌走到北坡正麵,向下張望。沿坡地帶,也不知從何處忽而又出現了一支兵馬,這支兵馬皆為步兵,隊列中幾麵飛虎黑旗颯颯飄動分外搶眼。回營馬軍受其勢逼壓,哄然著向後騰動,戰線後移,在湖陽鎮城與北坡之間讓出一道空隙。
黑底黃邊飛虎,正是起渾營前哨的軍旗!
“來了!”宋侯真頓覺全身精神為之一振,似乎霎那間後背的傷口也無複疼痛。定睛再看,前哨大部分兵士在坡下維持著牢固的陣線,小部分則沿著山道徑往坡上急走。
“傳令上下,掩護前哨兄弟登坡!”宋侯真欣喜說道,坡上左哨臨時組建的數道防禦這會兒都不再攻擊,甚至稍稍退卻以給新上坡的袍澤們留下通路。
“看來老景也覺坡下不利,有占坡與敵騎拉鋸的打算。”宋侯真想著,暗自點頭。湖陽鎮東門外是空曠平地,在那裡野戰,即便前、左二哨以完整編製展開戰鬥序列,也難討便宜。但若靠著北坡的地形與之放對,那麼回營馬軍的機動性與衝擊力必將大打折扣,堅持到郭如克等部來援亦不成問題。
翹首以盼中,宋侯真的視線來回掃視,數次看向城池方向的馬光春,擔憂回營馬軍再次變招阻礙了前哨的上坡計劃。然而幸運的是,馬光春並未下達進一步的指令,坡下駐守的前哨外圍,回營馬軍往來如風,徘徊不前。興許是忌憚二哨的火器之利,總之沒有半點動作,隻是坐視前哨漸漸與左哨相合。
“不知這馬兒心裡打著什麼算盤。”宋侯真心下疑惑,“素聞其人驍勇,沒想謹慎如斯。”
正想間,左右有兵士提醒道:“哨官,坡下前哨的兄弟背山而列後半月陣,似有進擊之意,我哨是否援之?”
“後半月陣?”宋侯真聽罷,急目朝坡下看去,不由一震。半月陣是營中操練最多的基礎陣型之一,又分月弧向前凸的前半月陣與月弧向後凹的後半月陣。後半月陣以弧內側對敵,可有效擴大遠程兵種的打擊麵,可視作進攻陣型;前半月陣則以弧外側對敵,減少了麵對敵軍時己方陣型的死角盲區,屬於防禦陣型。
當下湖陽鎮東門外,回營馬軍占儘優勢,明眼人一看就知難與其在平地上爭雄。景可勤不是初出茅廬的新人,既然有上坡固守之意,就不該在坡下擺出進攻的後半月陣,實難想象他會犯這樣低級的指揮錯誤。
宋侯真登時大急,正要差人去尋景可勤陳說利害,猛然間一眼瞥到遠端湖陽鎮牆垣下的穩穩當當的回營大旗。也就在那一刻,仿佛一股電流擊穿全身,驚的他不由後退兩步。
“哨官!”左右兵士趕緊將他扶住。
“我......”宋侯真唇齒皆顫,雙目陡然間失去了往日光彩,頹然落寞,“扶我去樹下。”
左右兵士愕然對視一眼,不明就裡,但見宋侯真垂頭喪氣的樣子,亦不敢多說。
宋侯真蹣跚著返回樹下,陽光自樹椏透出,映出樹蔭斑駁陸離。他撒開兵士們攙扶的手,一屁股坐了下去,仰頭靠在樹乾上。
“替我將甲鬆鬆,嘿嘿,緊了些,喘不過氣兒。”宋侯真吩咐道。
兵士們茫然不解,隻得依言執行。甲胄的扣環拉索被強行撐開,宋侯真如釋重負般長長籲了口氣。
“哨官,前哨景哨官想快到了......咱們是否要去接應......”有兵士忍不住,出言說道。
宋侯真微閉雙目,沉默半晌,輕聲道一聲:“不必了。”
事到如今,不久前的疑惑連成一道脈絡,清晰無比。景可勤沒有犯錯,在坡下躊躇不前的回營馬軍也沒有貽誤戰機。錯的隻有他宋侯真。
“昌先生,老熊......”遙想漢中往事,宋侯真的眼前走馬燈般浮現出一個接一個的麵孔,“主公,郭統製......”不知怎麼,每想起一個人,他的心中都會被緊緊揪住,或是不舍或是愧疚,“老劉,饒姑娘......”想到後來,腦中昏昏沉沉如同喝醉了酒,他索性不想,伸手摸向了腰間匕首。
“虛活了這三十年啊......”最後一個念頭閃過,宋侯真遽然想起了已過世十餘年的爹娘。即便雙親的麵容在記憶中都已模糊,他還是忍不住淚水盈眶,“侯真不孝!”
“哨官!”
耳畔兵士們的驚呼似春雷炸響,但宋侯真隻覺喉頭一重。繼而揮動的右手綿軟無力地自胸前垂落於地。對他而言,數十年的戎馬生涯,至此結束。
皮靴踩著坡間碎砂而來,景可勤雙眉禁皺,望著喉頭插著匕首的宋侯真屍體出神。
“老宋,形勢逼人,你不死,我就活不成。你既自儘,也免得你我同僚一場,相見無顏。往後逢七逢九,黃紙美酒,必少不了你。”景可勤歎氣自喃。
回營雷霆一擊首先擊潰了左哨,景可勤雖想救援,但為時已晚。再想退兵,馬光春部下馬軍仿若鬼魅,飄忽難測,他進不敢進退不敢退,陷入維穀。馬光春看出了景可勤的動搖,向他拋出了橄欖枝。選擇往往隻在一瞬間,馬光春隻給了景可勤半柱香的時間考慮。最終,景可勤低下了頭,答允了馬光春替回營攻坡的投降條件。
“這便是渠首?”背後一個雄渾的聲音響起,回過神的景可勤明顯感到較之宋侯真剛死時,北坡上下的喊殺聲平息了許多,看來回營馬軍的主力也已上坡收拾殘局。
轉過身,是一個極為高大雄壯的身影。身影的主人臉型瘦長,寬肩窄腰,高突的眉骨及深陷的眼窩看著不似中原人氏。此人便是這支回營馬軍的主將馬光春,多年殺伐累積而成的極強氣勢壓得景可勤全不敢與之對視。
“是......此人乃前哨哨官宋侯真。”
馬光春打量了坐死樹下的宋侯真一眼,輕描淡寫命令隨行兵士道:“將他首級割了。”
兵士們上前呼哧呼哧動手,景可勤有些不忍,背身不看。然而他卻忽感一隻大手不知何時搭上了肩頭。
“這等宵小,不過下酒菜。趙營大將郭如克、統帥趙當世才是正點兒。你帶我取了他們的項上人頭,往後回營必有你立足之地。”馬光春渾厚的嗓音充滿了震懾力,景可勤不自覺佝僂起了身子,點頭如搗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