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廣北部的大雨如期而至,自六月十四日始,雨水猛烈而持續地衝刷著酷熱已久的土地,天地似乎都因之洗練一新。空氣裡彌散出泥草濃厚的氣息,嗅在鼻中,少了幾分酷熱炙烤下的暴戾,多了些陰雨帶來的平和與寧靜。
趙當世從營帳內走出來,候在外頭的周文赫立刻為他打起了油傘。跟在周文赫身後的還有兩人,但見到了趙當世,全都知趣地淋著滂沱大雨退了下去。趙當世看看消失在雨幕中的兩人,問道:“老周,我瞅你這幾月來都將他倆帶在身邊,可是有心栽培他們?”
周文赫應道:“回主公話,這兩人一個叫鄧龍野,一個叫滿寧,本都是葛教練手下的教頭。我看他們資質不錯,就向葛教練要過來了。”
趙當世笑笑道:“既是跟著葛教練的,想必武藝不錯。”
周文赫點頭道:“正是,論搏擊、弓馬、棍棒刀槍的技藝,親養司內在他們之上者微乎其微。然而屬下看重的,武藝為輕,心性為重。兩個月內或明或暗考察了他們次數無計,終於覺得是能為主公分憂的人,所以才帶在了身邊。”
趙當世道:“你定下的人,我放心。”但又想起一事,加問一句,“哪裡人氏?”
“鄧龍野是施州衛跟著出來的,滿寧則是寧夏中衛人,兩個都當過兵。”周文赫據實回答,“親養司內本應以陝西鄉黨為親,然此二者確確實實是不可多得的人物,屬下不忍放過,故而鬥膽先留了下來。對他們的考察,也較之旁人更多更繁。”
趙當世隨即道:“任人唯親原是忌諱,唯才是舉方能聚攏人心。隻要他們品行端正、個性牢靠,吸納進來,也未嘗不可。”再道,“親養司之所以‘親’,不在籍貫,而在人心。往後你挑選人才,切記不必因地域而束手束腳。”
周文赫聽了這話,本還忐忑不安的心頓時定下,心中一熱,感激道:“多謝主公指點!”
走到馬廄旁,有兵士送上蓑衣竹笠,二人穿戴完,跨馬出營,揮鞭向北大營方向趕去。昨日消息,金聲桓率領的左家軍於南方痛擊了流竄至京山縣的羅汝才等部賊寇,已經重新開拔,在回河南的路上。隨行的左夢庚快馬先行,今日便能到鹿頭店,再次拜會趙當世。趙當世有意讓他看看新建中的北大營規模,因此將這次相見的地點放在了那裡。
趙營的北大營營地選址在鹿頭店北麵的平原上。這片區域水網密布,趙營的軍田便分布於其間,向東則與大阜山餘脈相接,便於取材。時隔一個多月再來,縱馬雨中,透過氤氳彌漫的濕氣,已經能看到沿河的房屋鱗次櫛比,最外圍的圍牆也完成了包砌,儼然挺立。此外,牆內外還屹有數座高聳的塔樓,隻要一有突發情況,烽火升起,便能在短時間內通知到趙營的主力野戰部隊。
左夢庚想是見趙當世心切,早早便到了北大營,等在一間屋舍下。
左思禮沒隨軍去京山縣,所以今日沒有陪同在左夢庚身邊。金聲桓與劉國能也不見人影。金聲桓好說,要坐鎮部隊不可輕動,劉國能卻是因被左夢庚嫌棄囉嗦,特地沒有帶來趙營的。
左夢庚之所以再訪趙營,問候義父趙當世自是一個原因,更重要的原因還有兩個。
其一便是接走饒流波。自那日與饒流波共度良宵,離開趙營後的左夢庚是茶飯不思,朝思暮想著都是與那饒流波再行魚水之歡。好不容易熬到了部隊打了勝仗,他軟磨硬泡,極力阻止金聲桓進一步追擊的意圖。金聲桓雖是一軍主帥,豈會不知這驕縱的公子爺才是尊真神,拗不過左夢庚,即刻班師回河南。當下左夢庚身邊僅有三五個梯己的伴當,負責將饒流波護走。
“饒姑娘就在北大營,想來此刻正對鏡貼花黃,公子稍事片刻。”看著心急如焚、抓耳撓腮的左夢庚,趙當世笑吟吟道。
“好,好......”一想到饒流波那清豔動人的臉龐,左夢庚便立刻口乾舌燥起來。
其二的原因則在於頭前趙當世的囑托。那日從趙營離開,左夢庚隨身攜帶了趙當世親筆書寫的信件,趙當世希望左夢庚能將這封信交給同樣在南部進行軍事部署的石屏土副將龍在田。因有左良玉的關係在,龍在田百忙之中抽空見了左夢庚一麵,左夢庚是以不負所托,將信件完好轉交給了他。
“我在龍副將麵前極陳義父之英武,龍副將直言亦慕義父多時,待轉軍北上後,必會親身拜訪。”左夢庚洋洋而言,“這裡還有他的回信,請義父親啟。”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封火漆信,遞到了趙當世的手上。
趙當世順手將信交給周文赫,道:“公子不急的話,不如在我這裡多待些時日。”
左夢庚謝道:“義父好意孩兒心領,隻是家嚴規矩嚴,不敢在外麵耽擱太久。等見過了家嚴,再擇機來棗陽探看義父。”
趙當世聞言便道:“家事為重,公子孝心令人讚歎。”又道,“我與令尊神交已久,隻恨難得機緣相見。公子回府後,也不要忘記幫我倆牽線搭橋。”
左夢庚應諾道:“義父之命銘記在心,豈敢有違!義父寬心,短則八九日,長則一月,必然給義父一個答複。”
趙當世微笑點頭。
左夢庚少年心性,心浮氣躁,急於來趙營,此外並無其他準備。趙當世貼心,將營中僅剩的一輛馬車也隨贈給了左夢庚,用以搭載饒流波。左夢庚自然又是一番嗟歎,對趙當世無微不至的關心更加五體投地。看著左夢庚歡天喜地護著饒流波的馬車漸行漸遠,趙當世長長吐了口氣,但想至少左夢庚這一條線,算暫時捋順了。
龐勁明從屋後探出身,走到趙當世身畔行了個禮。
趙當世對他道:“從今往後,左家小子這塊,也需老龐你多費心了。”
龐勁明麵色冷峻,沉穩道:“主公放心,屬下與饒氏談過,她必不敢生二心。且隨饒氏去許州的幾名奴婢中有屬下精心安插的線人,但有半點異樣,準保......”說到這裡,手掌做了個向下切的動作,“準保不會牽扯到我營。除此之外,屬下也聯係了許州的牙行,屆時還有至少三五個屬下差遣的奴仆通過典賣、獻身等各種渠道混入左府,不令饒氏或左家小子覺察半分。”
趙當世滿意道:“有你統籌,我自無憂。但左良玉畢竟不是常人,後續安排,要謹慎再三,切不可半分疏忽。”自打受命掌管趙營的特勤司,龐勁明並沒有因為身居高位而固步自封,反而成長更快了。很多時候,趙當世一句吩咐下去,無需再過多關注過程,理想中的結果總會如約而至。趙當世慶幸自己當初沒有看走眼,比起郭如克、楊招鳳等戰將,對龐勁明的提拔也堪稱他心中最為得意的手筆之一。
龐勁明領命退下,趙當世問周文赫:“何商使到了嗎?”除了左夢庚,約在北大營見麵的還有內務使何可畏,他將向趙當世陳述有關營中軍備的事宜。
周文赫回道:“早就到了,在議事廳等候已經兩個時辰。”
當下趙當世輾轉幾步,眼前景色登時與先前儼然排布、規規矩矩的屋舍豁然迥異。先是一個數尺高的假山崢嶸挺立,假山之後便現一道月門,穿過月門,邁上十餘層石階,可見一座類似佛寺的渾樸大殿坐鎮半山。
大殿正門緊閉,門上牌匾寫有“國重軍機”四個黑漆大字。這裡便是趙營新建的“軍務府”,現在尚未完全竣工,日後將要取代如今的中軍大帳,成為趙營傳發軍令、商討軍事的中心。趙當世明確指出,自己的住宅可以先不建,但這個軍務府必須最先完工。此一軍令下來,他在軍將心中的形象無疑又高大了幾分。
大殿正麵有一片石磚空地,站下上千人也綽綽有餘。向空地左右,各有抄手遊廊通向深處,自廊上流下的雨水密密成線,垂在兩邊猶如瀑布。廊廡雕梁畫棟,雖暫未上色,但亦可窺其做工之精巧。
趙當世從左手邊的遊廊走進,行不多時,側方有個兩人寬的窄門。周文赫道:“主公,議事廳從這裡進,再向內是政令廳。”
趙當世道聲“好”,轉身剛閃進小院,打傘而立的何可畏就迎走上來。在他的身後,還跟著一個中年男子,趙當世識得,是何可畏的副手,新近提拔的內務副使陸其清。
“屬下見過主公!”何可畏臉色略顯疲憊,陸其清也上來見禮。趙當世看他倆的褲腿乃至雙肩都多有大麵積的水漬,想來定是在雨水裡待了很久。
“老何、老陸,議事廳的門不開著,你們何不裡麵坐著等我。外頭雨大,看給你濕的。”趙當世埋怨道。
何可畏一手持傘一手在腰間搓著,道:“主公未到,屬下的屁股上就像長了百來根尖針,一坐下得疼得死去活來。”
趙當世搖搖頭,與周文赫走進議事廳。議事廳甚大粗略估計足以同時容納五六百人,四根粗大的漆紅梁柱分挺四角,當中擺著一張丈餘長的方桌,但椅凳倒未到位,是以顯得空空曠曠的。
“屬下辦事不力,議事廳延期了這許久,請主公責罰。”趁著趙當世與周文赫脫解蓑衣的當口,何可畏不知從哪裡搬來幾張椅子,口吻不安道。
“不妨事,我看這進度,七月底,整個軍務府建成不是問題。你日夜監督,有功無過。”趙當世微微一笑。與龐勁明一樣,何可畏也在不斷地進步,這是趙當世最願意看到的。所謂人儘其才,有些人不給他機會,他就永遠無法發掘出自己的潛能。
“主公的宅邸......”何可畏試探著說了一句。
“這且放一旁。”趙當世立刻打斷他話,“都是風餐露宿慣了的人,多住帳篷些時日也不打緊。但類似軍務府、穀倉地窖等等,務必要放在第一位。你就不建我的住處我也不會責備你半句,但這些要耽誤了,必拿你是問。”趙當世佯裝恐嚇,他知道何可畏的秉性,對這種二皮臉胡蘿卜和大棒都得給足,缺一不可。
“屬下省得,屬下省得!”何可畏小雞啄米般點頭。
趙當世等何可畏與陸其清也坐定,乃道:“晚些還要去看望徐統製,咱們長話短說。”徐琿的舊疾複發,這幾日都臥病難起。
何可畏端正了身姿,對陸其清道:“老陸,你把營中的大概情況先說一下。”
陸其清身形微胖,皮膚很白,唇邊有兩撇細細的小胡子,看著頗有幾分喜感,不過一開口,聲音卻很渾厚:“稟明主公,營中原有銀錢五千八百兩,昨日盤點郭統製那裡結過來的收獲,有個九千三百兩。故而目前營中有錢一萬五千兩。”
郭如克奉命襲擊襄藩產業,除了引起襄王的恐慌,也著實撈到了不少好處。除去賜給兵士們的賞錢,還剩了九千多兩之多。由此也可推知,張獻忠通過不斷的暴掠,能夠聚集起了多少財富。
陸其清繼續說道:“武備方麵,截止昨日清點可用佛郎機三十五門、虎蹲炮四十四門、發熕炮十五門、鳥銃火銃一千支、強弓強弩八百副、輕甲二千副、重甲五百副、戰馬一千五百疋。其餘抬槍、追風槍、過山鳥、三眼槍、劈山炮、子母炮、狼筅、鉤鐮、锛斧、鎲鈀、掀钁、挨牌等等數量不一,難成建製,便不一一論述。”
趙當世聽罷,想了想,道:“營中火器依然太少。尤其鳥銃,僅千支,太不足用。”
何可畏這時道:“屬下倒知有一處,至少有三千支鳥銃,皆為工部督造良品。但恐怕得之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