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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十一年三月中,名震天下的巨寇西營八大王張獻忠正式向總理南畿、河南、山西、陝西、湖廣、四川軍務的熊文燦遞交降表。大明朝廷授其副總兵之職,並允其將部隊駐紮在穀城縣王家河,還把王家河改名“太平店”,以示招安之意。
張獻忠早在去年底便因熊文燦的招撫而發生動搖,年初,他在與左良玉等官軍的作戰中連續失利,帳下謀士薛正賢乃當朝宰輔薛國觀的侄兒,以“約降取富貴”之言趁機慫恿他投順朝廷。他思來想去,最終認為“誠得國觀為主於內,撫可萬全”,堅定了求撫的心。
不過張獻忠畢竟非常人,即便招撫,手段與心思也較之那些前輩同類要高超不少。
他先派張可旺等“飭名姝、齎重寶”找到有些舊情的陳洪範請他牽線搭橋,表示“大恩未報,願率所部隨馬足自效”。陳洪範投入熊文燦帳下,本就懷著戴罪立功、一雪前恥的誌向,見這大筆買賣自己送上門,自是奇貨可居。有他居中介紹,張獻忠得以“黃金蹄裘千、珠琲盈鬥、他貨累萬”重賄熊文燦。熊文燦既貪財又畏戰,因而欣然答應代張獻忠向朝廷上奏。除此之外,張獻忠猶不敢鬆懈,加派薛正賢等人攜帶重禮重金,奔赴京師,“出入相邸,偏見群公,皆致厚饋”,為自家招安遊說交際。如此,方覺穩當。
與彆寇不同,赫赫有名的張獻忠的求撫引起了崇禎皇帝本人的高度關注。對流寇是剿是撫一直是朝議懸而未決的問題,崇禎登極初期,意氣風發,很是銳意剿賊,可越到後來,他越覺專剿之舉徒糜軍資、徒疲軍力,收效卻不顯著。加之近些年關外清兵陰魂不散,聲勢甚囂塵上,崇禎頗有顧此失彼力不從心的難受,由此對待野火燒不儘、春風吹又生的流寇的觀點,漸漸又開始向招撫傾斜。
正月初八,熊文燦向朝廷轉達了張獻忠乞求招安的意向。崇禎在朝議上發問:“卿說這賊殺得儘否?”
楊嗣昌與主剿派唇槍舌戰,力陳招撫張獻忠的必要性。先說“是則先撫一二股以殺賊勢,而後剿其餘,仍不為失算”,又說“流賊蜂起垂二十年,為中原大害,若論經常之理,一剿而外,更有何詞?乃其恣橫遍七、八省,黨類至百餘萬,剿之不可勝剿,不得不開撫之一路,以殺其勢”。
而後麵對主剿派對招撫不斷的質疑,楊嗣昌索性抬出迫在眉睫的清兵做擋箭牌,再說“國家之兵力實不能兼禦夫內外,國家之餉實不能兩給於中邊,即一時文武諸臣之才力心力,欲左投左效、右投右效者,不啻戛戛乎難之?”
與楊嗣昌穿一條褲子的熊文燦也申辯“目前兵馬俱以邊警儘撤,僅有步兵數千,斷非勝敵之著”、更說“若此時苦無兵馬可發,勿輕言賊易剿,如剿有兵有勢,不至成此難結之局也”,大肆附和楊嗣昌的論調。
主剿派中有人擔憂張獻忠堅持保持隊伍獨立性,而非類似劉國能散儘其眾,恐怕有養虎遺患之危險,楊嗣昌等人同樣以“驚眠虎而使之覺,嗾馴犬而使之嗥”為由,堅稱事分輕重緩急,不可鼠目寸光自陷左支右絀的困境。
有熊文燦與楊嗣昌一外一內遙相呼應,加之薛國觀、陳洪範等人的推波助瀾,一番討論後,“麵諭剿撫原該互用”以及“豈有他來投降,便說一味剿殺之理”等結論已成定局。張獻忠接受招安之事由此水到渠成。
當然,張獻忠一早前提出要當湖廣總兵官並且全權控製地方、關防、劄付諸方麵,由此保證“鄖、襄、均、承數百裡外無一賊”的要求明廷絕不會同意。一番討價還價之後,張獻忠得了個副總兵的頭銜,掛職也隻能掛在他自己的營頭下麵,部隊則劃分駐地穀城。
為了加重自己此次投降的分量,除了自家,張獻忠還拉攏了不少中小勢力一並歸順。杜應金、馬世秀、金白元等勢力以及趙當世,也在其列。這些人中,趙當世是僅次於張獻忠的大寇,因而朝廷同樣另眼相待,副總兵沒給,好歹給了趙當世一個參將的職位,並將趙營的駐地安排在了棗陽縣東北的鹿頭店。
和張獻忠類似,趙當世這個參將,同樣掛在他自家的營頭名下,除了一個轉正告身,並沒有什麼實質上的獎賞。趙當世打聽到張獻忠向熊文燦上報要求朝廷按十萬人額度撥付軍餉,隻覺好笑更覺張獻忠得意忘形。想如今明廷支持諸多正牌官軍都不免麵臨錢糧捉襟見肘的窘境,哪裡還會理睬張獻忠這新降之人獅子大開口的敲詐。
果不其然,十萬人的數目一上報,張獻忠沒有撈到任何好處,反倒受到熊文燦的警告。熊文燦要求西營即日起必須著手裁撤兵馬,張獻忠當然不答應,兩邊短暫的“蜜月期”立刻宣告結束,開始了新一輪的扯皮。
趙營這邊,熊文燦也派人來點計兵馬,趙當世但說營中將士林林總總不過兩萬,且雲錢糧米豆無論多少全從朝廷撥付,另無索求。來人見他有所讓步,在這兵額上便也沒有多加詰難盤查。所以趙營雖說當下隻有一萬兩千人不到,但朝廷默許的額度卻憑空多了八千。
趙營參將與西營副總兵名義上都直隸於熊文燦,而熊文燦將二營分彆置於東北與西北兩側,借口是“互為犄角、拱衛襄府”,實際上打的卻是當中隔絕,以防“巨寇相合後患無窮”的主意。這點道理,趙當世自然心知肚明,隻不過他秉著韜光養晦為主的考量,對此並無微詞。
何謂“韜光養晦”?具體到如今的趙營,可用昌則玉的一句話概括。
趙營部隊轉進棗陽縣後,趙當世曾就趙營接下來的發展方向詢問過昌則玉,昌則玉回答說:“昔朱升諫太祖皇帝‘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九字計,以定明祚之基。現屬下亦附庸其雅,提九字於我趙營。分彆為‘精武備’、‘廣結援’、‘順朝廷’,主公可引以為導。”
趙當世點頭道:“‘精武備’三字確為當務之急。先前徐總兵在會上就這此點指出營中‘兵疲’、‘糧少’、‘甲缺’三疾,想來按此方向加以整備,當無偏差。”進而問道,“那麼‘廣結援’與‘順朝廷’又該當如何?”
“廣結援......”昌則玉早有洞見,緩緩而言,“左傳有雲:居安思危,思則有備,有備無患,敢以此規。我營雖暫時投順朝廷,若以為從此高枕無憂,則危亡不遠。當今明廷,內憂外患,百年積弊絕非一朝一夕可除,自顧無暇,我營若全倚此行將就木之枯樹,到頭來免不得與之共傾。故而為今之計,投誠之餘萬不可斷了與諸家義軍的聯係。其水我魚,有他們在一日,我營便如魚得水,可保永不受製於人。”
趙當世深然其言,但一時間難以想得通透,再問:“若以先生高見,可為營之外援的,有哪些?湖廣、河南地麵,八大王、老回回、曹操等皆不可恃,更有何擇?”
昌則玉說道:“主公切莫自限視野,我營現為官軍,有了這一層身份在,外援之路可謂四通八達,應有儘有。”而後拈指細數,“屬下愚見,李自成、孔慶年、杜純臣,至少這三人,聯係不可絕。而左良玉、劉國能、陳洪範,我營不可等閒視之。”
李自成不消說,與他見過的人但凡有些眼界都瞧得出此人不同凡響,更兼其現為闖王,名義上的天下第一巨寇,就昌則玉不說,趙當世也會儘全力與他繼續結交。
孔慶年與杜純臣則都是商人。流寇興起至今,早過了犁耙木棒一牛車的草創階段,能堅持到現在形成些氣候的,均是注重布局之人。就比如張獻忠,他看似惶惶度日的一草寇,其實心思非常縝密,人脈極廣,在各地乃至京師都安置有眼線。這些線人以商賈、俠妓甚至官宦等各種身份掩人耳目,或替西營籌措軍資糧草、或替西營奔走活動。以區區一寇的身份卻能傍上陳洪範以及朝中大臣薛國觀便是張獻忠長於布局的最好證明。這世道,沒有門路,就做賊也難做下去。
目睹了張獻忠的能量,趙當世更加確信自己提早安排下線的舉動是正而無誤的。孔慶年通川滇、杜純臣通東南,趙營往後的發展絕離不開此二人。
至於左、劉、陳三人,都是目前明軍將領。
曆來能當上援剿總兵的都是公認的名將。前有曹文詔、祖寬等人無不令流寇聞風喪膽,現在的左良玉,亦是有勇有謀。他擁兵逾五千,乃目前豫、楚間最大的軍頭,自崇禎五年奉命進剿中原流寇,數年間各處的巡撫總督們都走馬燈般換了一茬又一茬,他卻從未缺席,逐漸積累之下他的權勢早已非往日可比。
與曹文詔之輩不同,左良玉不是隻會領兵打仗的二愣子,實際上很有些精明的頭腦。隻這幾年時間,他憑借著自己的兵馬與威望,在河南、湖廣、陝西等地建立起了龐大的勢力網絡。不但控製了許多要隘堡寨,私收稅費,更添置了無數產業,觸達茶館、當鋪、錢莊乃至賭坊、青樓、私礦等等三教九流諸多行當,獲利巨萬。
除此之外,為了穩固自己的基業,他暗中與周遭的流寇們也保持著密切的關係,雙方進行些見不得光的買賣勾當也是常有的事。可以說,尤其在河南,左良玉的話語權不在巡撫常道立之下,譬如羅岱、孔道光等明將,從不聽常道立或熊文燦的調遣,卻全以左良玉馬首是瞻。
趙當世想要在豫、楚立足,就無法忽視左良玉,與左良玉建立良好關係是遲早的事。
劉國能雖說已經被招安,但畢竟是流寇中的老資格,又與趙當世在老闖王手下有同僚之誼。況且,其人沉毅有謀,比較正氣,如果能與他交好,有利無弊。
至於陳洪範,昌則玉看中並非當前此人的軍事實力。老實說,他固然是軍中老人,但向年的圈子都在遼東、膠萊,來湖廣、河南徹徹底底可算作個新人。昌則玉更在乎的是他的官場活動能力。
陳洪範武舉出身,因會來事,很快混到開原參將,後瀆職被罷免,但旋即走通了路子,重新當上了昌平鎮下屬的居庸關參將。兩年前他奉命支援皮島,卻畏戰躲到了廣鹿島,又給革職。豈料他四處活動,竟然以短短一年不到時間,複被起用,來到了湖廣。宦海沉浮本是常態,但像他這樣能火速東山再起、一浪接一浪的倒是少見。昌則玉派人了解過,陳洪範在京師很有些人脈,而當前和西營張獻忠相比,趙當世正缺少一個與朝中貴胄接觸的渠道,若能攀上陳洪範,未始不是個機會。
趙當世聽到這裡,才算是對“廣結援”這三個字有了初步的認識與方向。
昌則玉接著說道:“而‘順朝廷’,無他,關鍵在那一個‘順’字。朝廷以招撫為馴暴之術,我營亦可借之反為蟄伏之道。”
趙當世疑道:“照此說來,效仿劉國能,恐是最順朝廷的舉止了。”
“凡事過猶不及。八大王桀驁剛烈,雖降卻如骨刺卡在朝廷喉間,早外必除而後快;闖塌天自剪羽翼,固然可表忠心,但其分量與重要性無疑大大跌落,身不由己。而我營正處二者之中,正可謂是不偏不倚,中庸佳舉。”昌則玉搖頭說道,“近日熊總理來驗兵,八大王與其相爭,而主公卻與其相處頗順遂,這便是做的好的地方。”
趙當世依然存疑道:“這僅僅是個孤例。如果往後朝廷要我做一些其他的事,我未必就似今日這般爽快。”
昌則玉道:“不然。單獨以我營視角看此事,無足道哉。然而主公你想,在熊總理看來,你與八大王分彆的作派,會給他何種感覺?”
趙當世似有所悟:“先生的意思是......”
昌則玉含笑道:“今番有西營八大王與我營共降,是天賜的一個良機。有此參照,朝廷的命令他做個一二分,我等就做個三四分,也不需多,隻要每每比他多個些許,日積月累,朝廷對我營與西營的看法定會截然兩麵。”
趙當世聞罷,與昌則玉哈哈對笑,道:“先生之言甚善!”緊接著扳扳手指,快慰而言,“精武備、廣結援、順朝廷,有此九字為指導,我營前路豁然!”
二人正談,外有稟報稱鹿頭店巡檢司巡檢等多人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