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慶年與趙營之間的勾當,就連孔家內部,知情人士也是屈指可數。經過三天的嚴酷抄查,小小的沿口鎮已經可謂人間地獄。
一開始,應孔家的要求,“追贓助響”的對象僅僅隻是與孔家對立多年的幾個大商賈,但到了後來,孔家的胃口卻是越來越大,不僅要求將其他三個商幫中稍微勢大者全都屠戮殆儘,就連自家商幫中幾個隱隱對自家有威脅的後起之秀,也都一並包含在內。
“人苦不知足,既平隴,複望蜀。”
事後,穿梭於沿口鎮血流成渠的街頭與宅院,劉孝竑搖著頭如是歎息。楊紹霆跟在他身後低著頭,半點不敢斜視,出生至今,他從未想像出如此慘毒的場景,他害怕一斜眼就會看到那些殘肢斷臂,那些已經泛起青黑的駭人屍首。
因為趙當世提前打過招呼,劉孝竑算是與孔家交涉之事的知情人之一。趙當世讓他知曉此事意在防止他阻撓“追贓助響”,他那時聽了趙當世的理由,也答應不會橫加乾涉,卻怎知事態最後會發展成對沿口鎮大規模的屠殺。
軍令就如同潑出去的水,再難收回。在趙營待了這麼久,劉孝竑發現自己變了。他不再像初入趙營時那樣義憤填膺、對看不過去的事毫不妥協,他開始學會退讓,學會以退為進。有時候,他甚至還會權衡說一句話、做一件事對於自己的利弊。他考慮的東西多了,慢慢學會為自己考慮,為自己手下的諸如楊紹霆等年輕後生考慮,然而為當初一意堅持的“正義”與“善良”的考慮卻少了。數不清的夜晚,他躺在床上久不能寐,不斷從內心質問自己是否依然牢牢恪守著做人的底線與準則,但結果每每都是到了東天泛白,卻仍未尋找到答案。
人心的險惡與貪婪在孔家身上得到最好的體現。或許站在孔慶年的立場,他會義正詞嚴告訴所有人,他這麼做,全都是為了保證本族上下近百口的未來,不殺這些人,最終曝屍街頭的,就得是他孔家老小。可被殺的數百商賈及其家眷是人,孔家的近百口也是人,在人命這一點上,劉孝竑不會用人數的多寡來判斷孰對孰錯,所以,他迷茫了。他不知該站在哪一方。站在死者那端是錯,站在孔家一端,也是錯。難道在亂世,當真沒有對錯善惡可言?
孔家輕巧巧一句話,趙營同樣也是輕巧巧一揮刀片,落地的,可就是數百顆人頭。當沿口鎮的血腥氣息濃重彌散開來時,他始才恍然大悟。在狠狠抽了自己兩個耳光後他算想清楚了——與其無窮無儘糾結於兩方的對錯,還不如趕在屠刀出鞘前多救幾條無辜的性命。在他看來,沿口鎮鬥爭的雙方僅限於成年男子們,與女人以及未成年的孩子沒有半分瓜葛,讓他們作為犧牲品慘死在這場漩渦中,定會招致莫大的罪業。
他現在行色匆匆,正因聽到消息,趕去江邊救人。
沿口鎮不大,從住的地方趕到江邊,半炷香的時間都不到。冬日的陽光下,平緩流淌著的嘉陵江麵上泛起波光粼粼,然目及所至,靠近岸邊的江水中,卻有著血紅的顏色一層層蕩漾開去。
隨著距離的縮短,劉孝竑的耳畔已經能聽到江邊傳來的陣陣淒切的啼哭聲。那裡成排跪著數排俘虜,估計有個二百來人。他們的雙手都被綁在背後,披頭散發朝江而跪。第一排卻是橫七豎八倒著無數無頭屍首,有些身子尚自抽搐,從空腔中激射出鮮血。而他們的腦袋一個個都已在江水中上下起伏著,朝下遊流去。每具屍體的身邊,都站著一名兵士,兵士們均自聚精會神,拿著抹布擦拭著帶血的刀麵,看起來像是才開始行刑不久。
主持此次行刑的將官是吳鳴鳳。他的老本軍左營傷亡慘重,如今隻剩下五百人不到,戰鬥力全無,又暫時得不到補充,趙當世看他閒來無事,就讓他負責在江邊砍腦袋。
今日無雪,陽光甚暖,吳鳴鳳坐在江邊,手端一杯茶,吹吹江風、看看江景、偶爾出言嚇唬幾句那排排跪著的將死之人,好不悠閒。
他看著血流滿地的江岸,臉上毫無波動,招招手,侍立在側的一個兵士識趣地端起茶壺給他杯中補水,並道:“千總,這頭一批殺倒了,下一批什麼時候動手?”
吳鳴鳳輕呷一口清茶,擺擺手道:“不急,我還有事相問。”言罷,朝不遠處一個負責行刑的百總使個眼色,那百總立馬屁顛屁顛奔上來聽話。
“和他們說,身上若有值錢的財物,取出來,數目夠了,本將興許會饒他們一條性命。”吳鳴鳳眼珠骨碌直轉,“對了,如果在鎮子上什麼暗道、地窖中有藏貨,說出來是再好不過!”
那百總應諾一身,小跑回那批顫抖著的俘虜前,搖身一變,沒了在吳鳴鳳身前的阿諛諂媚,反之十分趾高氣昂,大聲道:“爾等聽了,我家千總有言,若有餘財的,趕緊拿將出來。千總悲天憫人,菩薩心腸一動,沒準便法外開恩,饒你一條性命!”
此言一出,頓時引起俘虜中的一陣騷動,中有一個皓首老者啞聲說道:“不瞞軍爺,前兩日拷問,我等就是口中有顆帶金銀的牙也全都摳下來交公,實在是沒有餘錢了。”
他一說話,周圍幾個人就淒淒慘慘哭了起來,其中幾個手解不開,就拿腦袋沒命地猛磕,口中不住道:“軍爺慈悲為懷,放我等一條生路吧!”還有幾個哭叫得分外慘烈,細看之下,原來都是婦人,她們的年幼的孩子也都被綁在後麵,嚇得說不出話來。
那百總好不耐煩,罵道:“似你這等富人,最會哭窮裝蒜,以為老子會聽你扯謊?一句話,拿不出錢,就拿命來償!”
趙營“追贓助響”的任務,最開始是被侯大貴給接了。這等省力又吃香的肥差,侯大貴哪容他人染指,自是要全力爭取過來。他一出口,自然無人敢與他較勁,隻是到了後來,趙當世嫌搜括錢糧的進度太慢,又前後派了熊萬劍、張妙手兩部協助。所以,這些人在落到吳鳴鳳這裡時,其實已經被層層盤剝最少三遍,而吳鳴鳳卻不管這麼多,彆人有好處撈,他當然不肯吃虧,自不論如何,也要再榨上一榨。
那百總有心在吳鳴鳳麵前表現表現,不願就這麼無果而終,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得來點下馬威,所以也不多說,一個箭步過去,揪住方才說話的老者,硬生生拖出人群,不等對方叫喚起手幾刀就將他乾癟的腦袋割了下來。
俘虜中頓起驚呼,親眼看到家人被殺,幾個婦人當下就暈厥於地,其餘人等皆撲在地上放聲大哭,心如死灰。
那百總隨手將腦袋扔進江水中,那白發蒼蒼的腦袋在水中幾個沉浮後便逐漸漂遠。他將刀往地上一插,怒道:“還有誰不願給錢?現在我就要殺下一排的人,一排排殺過去,到時候被砍了腦袋,你再想給錢財贖命,也是枉然!”
他聲色俱厲才說完,豈料突然飛來一聲咆哮:“畜生!”
那百總還以為俘虜中有人罵他,驚怒下拔起刀朝前看去,卻見遠處一人戟指著自己,邊跑邊罵。
吳鳴鳳這時也看到了來人,他為人圓滑,認識是營中有名的“文麵張飛”劉孝竑,哪敢怠慢,立刻起身相迎:“劉稽察大駕光臨,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畜生!”劉孝竑到了近前,又是高聲大罵。
吳鳴鳳木然指了指自己,說道:“稽察說我?”
劉孝竑瞪著他,咬牙切齒道:“你也是畜生!”
吳鳴鳳啞口無言,他素聞劉孝竑脾氣火爆卻從未見識過真身,現在親身體會,方知劉孝竑有“文麵張飛”的綽號真是恰如其分。
“稽察何出此言?”吳鳴鳳常帶笑臉,卻也不是沒有脾氣,沒頭沒腦被人罵成畜生,心裡自然不痛快。
劉孝竑氣滿胸臆,臉上因為激動也脹成了通紅:“殘害手無寸鐵的無辜婦孺,你不是畜生是什麼?難道還是聖人?”
吳鳴鳳辯解道:“這是主公發下來的軍令,我隻是按令執行而已。”
劉孝竑毫無退讓的意思:“主公隻是讓你清除對孔家不利之人,試問這些老弱婦孺,又如何能對孔家不利?”說著痛心疾首補上一句,“你摸著良心看著,那跪著的人中居然還有垂髫小兒,他們又有什麼罪過,要一同赴死?”
吳鳴鳳搖頭道:“稽察此言差矣,豈不聞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這些小兒現在年紀小,但十年後就是一條條身強體健的漢子。我這隻是防患於未然。”
劉孝竑聞言,忽然仰天長笑,吳鳴鳳見他神情古怪,又怒又笑的,很是不解:“稽察何故發笑?”
“我笑主公怎麼就用了你這麼個窩囊廢!”劉孝竑冷笑不止,他笑,帶給吳鳴鳳的不適反而比憤怒時更盛,“虧得你還說得出‘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話。十年後天下如何,那時的你或是趙營又是如何,你能說清?十年後,他們縱然都找你尋仇,找我趙營尋仇,你又何懼之有?丟人,實在是丟人!”
吳鳴鳳聞言,登時臉紅到了脖子根,他隻不過是很自然辯解一句,不想卻給劉孝竑無情嘲諷。不過話說回來,自己好歹也是手握數百上千兵力的將帥,懼怕幾個垂髫小子日後來尋仇的事傳出去,的確是夠丟臉的。
“主公連羅尚文、拓攀高那樣的人都敢殺,你卻從他口中聽到過隻言片語擔憂彼等親朋、黨羽回來尋仇的事嗎?可笑。殺該殺之人,問心無愧,又有何懼?隻有你這樣肆加殘害無辜之人,才會心中有鬼,杞人憂天!”麵對羞慚滿麵的吳鳴鳳,劉孝竑的嘴連珠炮也似不斷吐詞出句討伐他,“這先按下不提。你說你是奉命行事,那我且問你,主公軍令中,可有讓你搜括這些人錢財之令?”
這一句戳中吳鳴鳳軟肋,剛才自己差人向俘虜索要錢財被劉孝竑抓了個現行,那是想賴也賴不掉,他心中既羞且惱,嘴唇亂顫,卻就是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我趙營替天行道,從來都是反抗強暴。你倒好,戰場上被打個七零八落,卻到這裡耀武揚威來了?”劉孝竑是個得理不饒人的個性,加之此時實在太過於憤慨,所以壓根不管吳鳴鳳臉色有多麼難堪,步步緊逼。
吳鳴鳳說不過劉孝竑,卻也不好當場就翻臉了,思來想去,隻有一根救命稻草,乃道:“可這是主公的命令,名單上之人闔家老小都不準放過,我沒有指示,隻能奉命行事。”說著靈機一動補充一句,“稽察若要阻攔,那麼按軍紀就是阻撓公事。在噴在下之前,需得先將自己綁了!”
劉孝竑暗罵吳鳴鳳無恥,但轉念一想他的話也不無道理。若是憑著一時意氣先觸犯了軍紀,那時候可就得不償失。
“你等著,我去找主公改令。”劉孝竑強忍著怒氣說道。
吳鳴鳳似笑非笑道:“稽察慢走不送,隻是在下有件事要提醒稽查。主公軍令,這一批俘虜午時前就得處決完畢,眼下再過半刻鐘就要到午時了,屆時在下得不到改令隻能立刻動手。”
劉孝竑聞言大怒,這吳鳴鳳此言明顯是借著公事想要報方才被羞辱的一箭之仇。粗粗一估計,從江邊到趙當世所在,全力跑去,來回之間定然不止半刻鐘。自己想救人,吳鳴鳳卻故意下絆子。
難道今日要救這些無辜之人就隻能以身試法?
劉孝竑不由嘴角露出苦笑,他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這定下來的軍紀也會用到自己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