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蒲國義緊了緊披在最外層的鱗甲,溫和說道。這件鱗甲是他中武舉時同鄉裡人湊錢為他打的,粗粗一算,它已經跟隨蒲國義征戰了十年有餘。
因多年的氧化,鱗甲的色調暗淡,可這反而顯示出一種厚重感。一雙柔荑自上而下,輕輕撫著甲片,偶爾會在凹陷缺口處停滯稍許。蒲國義偏頭看了看正為自己檢查甲胄是否披好的妻子,見她對著背甲怔怔出神,問道:“怎麼了?”
“……”蒲柳氏頓了頓,用纖指細撫著一處,“妾身看到這裡的幾道口子,心裡,心裡就亂得很……”
蒲國義心裡一陣難過,清楚妻子想要表達的意思,可臨戰在即,他不願陷於兒女情長,於是硬聲道:“刀劍無眼,上了戰場,這是難免的。”說完,不忘又說,“你卻未曾見過那些斷手折足乃至屍首分離的人,比起他們,我何其幸也!”
“可……”蒲柳氏聞言,啞然無語,原本就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這時候“撲簌撲簌”全落了下來。
蒲國義心最軟,剛強硬起來的心態給這一下衝的七零八落,他歎了口氣,轉過雄壯的身軀,帶起甲胄一陣亂響:“唉,彆哭了,我這又不是第一次出門,彆整的這麼悲悲切切。”
他不說還罷,這一說,蒲柳氏的淚珠滾落如豆,她拿起手帕不住地抹,可那淚水卻越抹越多,直到將一塊乾燥的手帕浸得透濕:“這、這妾身,自、自然……”她抽噎著,斷斷續續的話語難以成句。
蒲國義順她目光瞧去,床榻上,繈褓中,一嬰兒正酣然睡著。這時候,蒲國義再也抑製不住,柔情泛起,兩隻大手蒲扇般將嬌弱的妻子擁入懷中:“我不在,歡兒就辛苦你照看了。”
蒲柳氏不但身形上比丈夫差了許多,年齡也小近十歲,每當緊緊倚靠著孔武魁偉的蒲國義,她都會從心底產生十足的安全感。隻是,這樣的安全感,在最近一段時間內,有所動搖。
似乎是察覺了妻子的心思也似,蒲國義喉頭翻動,終於在妻子的鬢畔輕語:“我若有個三長兩短,你簡單收拾完,回娘家,越早離開越好。”說完,聽妻子“嗯嗯”兩聲,再言,“我已經央托了老傅,讓他安排你們出城。老傅,就是傅夢帝,常來家中喝酒的那個,是我同鄉,必會全力周全你們。”
妻子的擔憂,也是蒲國義的擔憂。頂頭上司、四川總兵侯良柱對蒲柳氏垂涎三尺幾乎已是人儘皆知的醜聞,蒲國義才誕子不久,自然不會容忍因為自己的差池而使深愛著的妻兒落入他人之手。可軍令如山,侯良柱派他去城頭守備,倘若因公廢私,處境恐怕將更為不利。
“你答應,要平平安安的回來。”抹淚許久,蒲柳氏的雙眼紅腫如桃,她哽咽著勒緊了蒲國義粗壯的腰膀,似乎蒲國義不答應,她就永遠不會放開手。
蒲國義良久無語,直到戶外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鑼聲號聲,他才不得不舉手至額,認真道:“我答應你,也答應歡兒。我不會有事,你們也不會有事。今日一過,咱們仨還像以前一樣。”他這般說著,心卻如刀絞,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今日,將會發生什麼。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決定,卻在這裡大言不慚給妻子兒女許諾,他既羞愧,又心痛。
話音剛落,屋外傳來人聲:“蒲守備,上峰有令,二刻前必須前往城頭整頓。”聽聲音,是手下的兵士們等不及了。
“一切小心。”蒲柳氏抽了抽鼻子,撒開手,退後了兩步。蒲國義注意到,她的雙肩兀自微微顫動。
“等著我。”蒲國義想笑一笑,可臉卻僵硬得動不起來,這時屋外又起兩聲催促,他最後看了一眼床榻上的繈褓,狠下心,抄起擺在方桌上的腰刀,推門邁步而出。
屋外的陽光直射下來,與昏沉的屋內形成鮮明的對比。蒲國義關上門,走出院子,眯著眼看著十餘名兵士,道:“人都到齊了?”
那些兵士點頭道:“人都在北城門處,就等守備你了。”
蒲國義一揮手,兵士們跟著他便走,一邊走一邊交談:“侯帥人呢?”
“侯帥方才已領大兵出北城門了。聽說北賊已過了朝天關。”
蒲國義點點頭,沒作聲,在此前的軍議上,侯良柱就定下了應敵之策,即在城外與北來流寇交鋒。守城之重在於守野,野不得守,次守郭下。通俗說來,就是在城下列陣,與敵人背城一戰。
經過探查,侯良柱知道了此來襲城的流寇總數並不比自己這邊多多少。既然兵力在伯仲之間,還窩城死守是非常愚蠢的行為。背城而戰,一來可以阻礙敵軍第一時間接觸到城垣、城門,二來也可讓出戰的官兵們沒有後顧之憂,全力作戰。侯良柱對自己的實力很有信心,當初收各關隘兵儘入廣元的意圖,就是為了傍城而戰。此前,為了安置各路來會的兵馬,廣元北門外的空地上已經紮起了成片的營地。當下官軍們正好依托它們作為陣地。
遠處,渾厚綿長的號角聲持續不絕,目之所至,到處都是忙忙碌碌來去奔走的各部兵士。蒲國義心事重重地走著,不防迎麵走來一人,拍了下他的肩頭:“老蒲,巧了!”
蒲國義看了來人,正是適才向妻子提到過的好友傅夢帝。傅夢帝是朝天關駐防千總,不久前奉侯良柱之命撤關來合。
“你去哪兒?”因想起把妻兒托付給傅夢帝的事,蒲國義很是關切的問道。
傅夢帝苦笑了笑,彈了彈腦袋上的圓盔,錚錚作響:“本以為能巡防城內,摸魚過去,誰知道北邊來的客人們真不給麵子。這不,才接到軍令,說偵得一股賊寇正沿葭萌水過來,我給臨時調去防河了。”葭萌水起陝西鞏昌府階州,在廣元彙入嘉陵江,所謂“防河”,其實是去守廣元西側的嘉陵江,那裡有一兩個棧橋可渡河。
“隻有你?”蒲國義知道傅夢帝下麵不過二三百人,一這麼點人防河,怕是凶多吉少。
“非也,還有老黃、老易。”傅夢帝說道。這兩人一個叫黃世俊,一個叫易謙,都是川北的雜牌軍,他們加上傅夢帝部,勉強有個八九百。
蒲國義這才微微放心,說道:“老傅,這仗打完了,記得還來我家吃酒。”
傅夢帝笑道:“那是自然。”二人沒再多說,就像逛街也似擦肩而過。表麵輕鬆,實則在這戰前巨大的壓力下,他二人心中均無比壓抑。那一聲聲號響,那一麵麵大旗,在他看來是無比令人焦躁與心悸。隻是,他們都是老行伍了,都很懂得控製自己的情緒。
走出兩步,蒲國義頓住腳步,轉身望向漸行漸遠的傅夢帝。此時此刻,他突然有種衝動,很想喊一聲,叫住這個相交多年的摯友,再看看他的臉,握握他的手。他清楚,這一彆,兩人隻怕再也沒有一起喝酒扯皮的機會了。
然而理智還是控製住了他幾乎噴湧而出的情緒,左右兵士瞧他神色有異,不免問詢:“守備大人,可是有話對傅千總說?”
蒲國義心一沉,搖頭道:“沒,咱們快走吧,遲了恐延誤戰機。”
眾人繞過幾個街道,沿路挨家挨戶都閉緊了門扉,渾若無人。但不時乍起小孩的啼哭,還是表明,看似空寂的房屋內,還是躲藏有百姓。小孩哭過,往往隨之而來的,必然是大人們凶狠急促地斥責。蒲國義聽著孩子被責打威脅的啼聲,想起自家年幼的孩子,鼻頭酸酸的。
又走兩步,一戶門前,卻有個老者顫巍巍在雜石堆中翻出一個破舊的耘爪。值此全城戒嚴時節,百姓無批準絕不可隨意上街,即便走出房屋一步,也是重罪。幾個兵士見狀就要上去嗬斥驅逐,但被蒲國義攔了下來。
他三步並兩步上去,幫那無力的老者拔出卡在縫裡的耘爪,和氣道:“老丈,街上不太平,還是入屋為好。”
那老者本見一批兵士氣勢洶洶趕過來,心裡叫苦,這時見是蒲國義,登時放心大半。蒲國義為守備官,事上隱忍,待下謙和。又好路見不平,在廣元因各部進駐魚龍混雜的這段時間裡,遇上霸蠻的兵痞沒少給城中百姓撐腰。且他為人豪爽,肯仗義疏財,是以無論在軍隊還是百姓中,都很有些好名聲。像這個老者,膝下三個兒子都在蒲國義部中當兵戰死,所以蒲國義對他尤為照顧,幾乎月月都拿出部分薪俸救濟孤苦無依的他。
“家裡沒柴火了……”那老者神色黯然,“我瞧著這耘爪上還有些短木,就想拿來燒。”
城中備戰,百姓家中絕大部分的木柴,都在幾日前給官府當作軍資的一項征用了。這老者本就貧苦,因這沒了薪柴,忍饑挨餓了兩日,終於忍受不住,冒著生命危險出來尋覓可燒之物。
蒲國義招呼兵士取了些乾糧交給那老者,勸道:“老丈,你拿著這些先吃。捱過了這一段,我再來探望你。”
那老者連連點頭,褶皺密布的眼角似也有些濕潤。他嘴裡不斷重複著“好,好,好”,到了後麵,才算說出話來:“蒲守備,你是好漢大英雄,有你去,定能殺的那些剮千刀的賊寇屁滾尿流!”家中物品被無情征用、三個兒子先後戰死,這位老者半點也不怪官軍官府,相反,他對流寇深惡痛絕。
“好……”蒲國義張著嘴,木然應道,可卻覺這番話有如尖刀,一刀一刀紮入了自己的心口。他忽而想說一聲道歉的話,隻是話到嘴邊,自個兒又溜了回去。
目送老者入屋,蒲國義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菜市口。這裡是廣元縣城的中心地帶,四通八達。由此轉北直走,即可到達北城門。
菜市口站著一排兵,還有幾個光著膀子,抬著大木桶往地上衝水。蒲國義發現,地上好像殺過豬也似一片殷紅,血水混著汙水,肆意橫流。
不過,眼下在廣元哪裡還有肥豬可殺,蒲國義心下了然,這裡定是剛殺了人。
“死者張鐘、彭大道。罪狀,喪師敗績。”負責現場的是侯良柱身邊的一個親信,麵對蒲國義的詢問,他淡淡回答,同時指了指擺在不遠處案板上的兩個包裹,“他們的頭在那,待會拿去給侯帥驗看,就要用石灰處理了,再送到成都報備。”
張鐘、彭大道都是侯良柱軍中將領,聽說兩日前,他二人先後率眾出戰東麵禦賊,反而給賊寇的馬軍數次擊敗。侯良柱怒其二人無用,召回殺之,一示軍法無情,二也未嘗沒有在戰前殺雞儆猴、威懾全軍的意思。
頭顱所在不遠,停著輛板車,上麵蓋著茅草,不看也知,茅草之下,必是張鐘、彭大道二人的無頭屍體。蒲國義雖然與他們沒什麼交情,可同在侯良柱手底下當差,在麵臨極大的壓力當口,不免產生兔死狗烹的同病相憐之感。
“走吧。”蒲國義在菜市口停留片刻,耳聽北麵的鑼鼓震天,號角大作,招呼尚自嘖嘖驚歎的手下兵士們離開。
穿過一道幽深的小巷,視線豁然開朗,青磚包築的廣元北城牆赫然在目。
蒲國義深吸一口氣拍拍甲胄,撫平心境,昂首挺胸朝前走去。那裡,一排排一列列的官兵自城頭而下,密密麻麻布滿了所有的空地。城頭迎風飄揚的十餘麵各色大旗幾乎遮蔽了半邊的天空,讓巍然的廣元城樓顯得更加莊嚴渾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