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對寧羌州各方勢力犬牙交錯的複雜形勢早有預料,但廉不信還是低估了官軍的密度。有時候,一點疏忽就會造成嚴重的失誤,今夜,廉不信認為天已漸明且自己一幫人疲倦不堪,所以未曾按標準嚴格布哨,致使部隊的屯駐情況為幾名官軍斥候探查尚茫然不知,乃至此刻引來數百官軍趁夜圍襲趙家院。
縱然廉不信反應很快,有備而來的官軍還是很快掌控了趙家院的全局。廉不信聚集部眾頑抗多時,本指望不遠處山上的楊三能看到火光前來支援,卻終究是一廂情願。在最後確定扭轉局勢無望後,廉不信狠心拋下了依然陷於圍攻中的一部分兵士,帶著餘眾狼狽而走,一直退到東天肚白時分,收攏人馬,兩百騎中竟是損失了六七十個。
廉不信自知自己對這場失利負有不可推卸責任,但他也沒有繼續沉溺在自責中,勝敗乃兵家常事,他此來的目的是為了輔佐覃進孝把控住漢南,在不影響大局的情況下,似此等局部的不利,他不會過多在意——敗了就敗了,立更大的功把它找補回來也就是了。
在趙家院得勝的官軍沒有繼續追擊廉不信,很明顯,他們的目的依舊是龜縮在山寨內的楊三部。廉不信一麵向覃進孝派出使者稟報戰況,一麵就在廉水東岸整頓,並廣遣斥候探馬,偵查寧羌州地麵的風吹草動。
覃進孝先收到廉不信的敗訊,他原本的計劃是先解楊三之圍,然後與楊三、梁時政兩部會合,再徐圖後舉,可是照目前形勢看,似乎是自己太低估川軍的能耐以及實際情況的險惡了。
覃奇功後腳被請來,然而他並沒有立刻發表自己的看法。以他之見,用兵者需得明勢而後動,但是當下趙營兵初來,對於寧羌州的局麵一無所知,用兵救急可以,若牽扯到整體戰略的部署,火候未到。
可覃進孝是個急性子,他得知了廉不信的失利,自然而然想到楊三現在必然也是形勢凶險,由此臆測,寧羌州的主動權是不是已經拱手讓給了川軍,甚至自己擔負著的堅守漢南的使命也將受到波及。他越這麼想,就越是躁動不安,若不是有覃奇功強力安撫,隻怕覃進孝一衝動下,儘起全軍就要去尋那股川軍決戰。
好在到了次日,廉不信那邊又傳來了更多的消息。僅僅一個上午,傳信的使者多達七八人,通過這些使者的述說,覃進孝與覃奇功將林林總總的信息捋條直了,才對當前戰局有了大致的了解。
在趙家院襲擊廉不信的那支川軍之後重新開始圍攻龜縮於山寨的楊三,楊三此前受困時,已向盤踞在附近的梁時政發出了支援請求。梁時政自不會作壁上觀,便從白石埡分兵去救。
孰料川軍對此早便探知,沈應龍部下都司任可先於白石埡到槐樹垠山寨的必經之路上伺伏已久,半道截擊下,大敗梁時政援軍,斬首三百餘級。任可先並未再去楊三那裡,而是轉攻白石埡,與此同時,沈應龍也發主力近兩千人夾擊,兩麵相逼,梁時政大敗,精銳死傷五百餘。幸得心腹拚死護衛,梁時政才得以突圍逃到僅剩的另一個要隘橫梁子。至此他方想通,原來川軍醉翁之意不在酒,攻楊三是虛,奪白石埡才是真正的目的所在。
由漢南入川,若要走金牛道,必經七盤關與黃壩,而這兩地最後又會於廣元,是為入川門戶。在它們的北端,分白石埡、橫梁子、柿子埡三處為最要緊的隘口,短短一日,川軍已占兩處。梁時政孤守橫梁子,頗感力不從心,聞之覃進孝已到青石關,立馬來通消息,他的使者,是當日下午抵達青石關的。
沈應龍是侯良柱出川的先鋒,他的戰略意圖其實和覃進孝有些相似,亦是把控住出川山口,建立穩固的據點、陣線乃至各個糧秣倉站,用這些給侯良柱主力的出川提供最有效的支持。所以說把他列為當前覃進孝最直接的對手,再恰當不過。
按斥候各種渠道彙集來的消息,大致可以判定,沈應龍現在手下有大致二千五百人上下的兵力。僅看這個數目,與覃進孝、廉不信合計馬步兩千五倒有種棋逢對手的感覺。
戰情瞬息萬變,覃進孝絕不願意落於人後,在接待完梁時政的使者後,他召集了覃奇功與營中高層軍將,研討作戰計劃。
這場討論眾口紛紜,各執一見,從晚飯後開始,一直持續到三更天,到了最後,一錘定音者,還是覃奇功。
“諸位且慢,先聽我一問。”覃奇功麵對嘈雜的軍將,緩聲而言,他聲音不大,但一出口,滿場軍將幾乎瞬間就鴉雀無聲,“作戰之道,境界最高為何者?”
在場的軍將也有好些讀過兵書,應聲答道:“不戰而屈人之兵。”
“次之?”
“善用謀,積蓄優勢,壓製之。”
“再次?”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覃奇功一臉嚴正,沉聲道:“川軍與我軍旗鼓相當,不戰而屈之,可乎?”
“絕無可能。”一個軍將說道。
“那麼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可乎?”
“不可。”還是那個軍將回答,隻不過這次態度更為堅定。
覃奇功這時轉麵覃進孝道:“千總,我軍兵力沒有優勢,地理亦處劣勢。若想以小的代價達到意圖,隻能用謀。”
覃奇功在覃進孝麵前從來沒有叔父的架子,這時候的口氣也完全像一個下事者,覃進孝偶爾間甚至會忘卻自己與他還有血緣關係這件事,“公事公辦”這個詞覃奇功履行得不能再徹底,以至於在生活中,他都刻意與覃進孝或是覃施路保持距離。
“如何用謀?”覃進孝自己打過許多仗,他清楚覃奇功這裡所說的“謀”絕不是書裡寫的那樣一句話一個錦囊之類的紙上談兵,而是要結合到實際用兵的作戰調配上來的,換句話說,這個謀不是離間計之類的“計謀”,而是“巧用兵勢”。
用兵如弈棋,剛開始兩方棋子相同,但隨著決策者不斷下達的指令,一樣的基礎很快就會優劣兩個不同的方向演變。覃奇功篤信“謀”要用在兵上,即隻有用兵才能真正解決問題,這一點和純喜出詭計的穆公淳有很大不同。
“諸位,若現有一棍,當中一處細,另一處則粗,要折之,如何下手?”覃奇功腳尖一轉,複問眾軍將。
“自然是取細處而折。”對於這一點,軍將們都沒什麼異議。
覃進孝心有所悟,言道:“參軍的意思是,應付沈應龍,還需得另辟蹊徑?”
“正是。如今敵我勢均力敵,縱然加上梁時政、楊三,我軍同樣不占明顯優勢,若一味寄希望於正麵強解寧羌州之急,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擊退沈應龍而我軍元氣大傷。到了那時,川軍隻需再派一軍強出山口,我等又哪有餘力守住已拿下的戰果?”
覃進孝默然,他深知自己手下滿打滿算不過兩千人,呼九思等友軍雖號萬人,卻怎麼真正上的了台麵?侯良柱實力強勁,且有穩固的後方,即便失利,還能源源不斷地派軍出擊,可自己一旦受傷,就再無翻身的機會,指望趙當世分兵來援更是絕無可能,因為現在麵對洪承疇大軍的他,肩上的壓力不比自己小。
這就是現實,所以說,意欲在北麵戰事未果前守住山口,覃進孝隻能儘量追求低戰損,換言之,他無法承受那怕和沈應龍一換一的戰損比。覃奇功就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會以“折棍”為引。
“然目下寧羌南部三個險要,沈應龍已占其二,梁時政獨木難支,若不及早救援,一旦橫梁子再落入其手,那麼整個形勢對我軍就極為不利了。”有軍將忍不住道。
“那我先問一句,這支川軍實力如何?”
“尚可。”那被問話的軍將想了想,憋出一句。但眾人都清楚,這不過是他為了在千總麵前給自家兵馬長臉的說詞,能將川北三寇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且連敗廉不信,這支官軍絕不是混吃等死之輩。
覃奇功接過話道:“侯良柱川中宿將,自奢安之亂以來,立功甚眾,其部曲除了川中健兒外,尚混雜各司土兵、雲廣狼兵及毛葫蘆兵等,戰力不凡。我軍即使與之正麵野戰,也未必穩占上風。現下,就算一擊得勝,能救了橫梁子,又怎麼攻取號稱天險的白石埡、柿子埡?”言及此處,提高音量,“救了梁時政,但白石埡、柿子埡還在川軍手上,局勢沒有實質的改變,這般結果,於我等何益?”
“救之不成,不救則更為困頓,如之奈何?”覃進孝歎口氣,目光垂地。向趙當世請命時,他並沒有想許多,直到現在真正置身於局中,他才發現,現實不是簡簡單單靠著一腔熱血就能麵對的。聽了覃奇功的分析,他忽然感到有些灰心,情緒很複雜,不過這一次,他擔憂的並不是自己的失敗,而是擔憂無法完成趙當世的托付而影響到了全軍的處境。
有許多軍將這時候也若有所思,原還有些喧嚷的環境這時逐漸沉靜起來。覃奇功看了看眾人,說道:“諸位,事雖緊迫,可未到束手無策的境地。隻要布置得宜,尚有勝機。”
覃進孝知道覃奇功說了那麼多鋪墊,肯定是有了主意,便道:“參軍請講。”
覃奇功走到掛在一側的陝南輿圖前,持尖頭竹棒點了一點道:“打蛇打七寸,對付敵軍亦如是,諸位,而今,川軍在寧羌州占儘優勢,卻也不能說是毫無破綻!”
覃進孝順著他竹棒指點的地方看去,不禁順口將地名念出:“黃壩?”
覃奇功點頭道:“黃壩與七盤關均為入川之咽喉要地,黃壩路小、七盤路大,從此二地入,皆歸於廣元。當下七盤關有羅文垣的一千五百人駐守,可黃壩的守將張勝、袁華已在日前為廉將軍斬殺,兵力空虛。”
有軍將皺眉道:“黃壩雖虛,橫梁子卻是燃眉之急,事有緩急,縱得此地,於全局何益之有?”
覃奇功輕輕搖首道:“此言差矣,隻有攻黃壩,方能解橫梁子之圍。”
這時候,已經有一些見識遠的軍將看出了端倪,覃進孝富有經驗,一目了然,精神陡振,道:“參軍的意思是,圍魏救趙?”
覃奇功微笑回道:“千總明智。此計若成,漢南之地,儘歸我掌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