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生在世啊,要想過得逍遙自在,靠的就是人情,靠的就是關係……”
處於漢中府城西部的沔縣北城的洞壁內,完全感受不到狂風暴雪帶來的不適,一個洞壁裡頭,幾名沔縣兵士正在飲酒侃天,帳外風雪的肆虐對他們來說根本無所謂,其中一名資格較老的縣兵端著一碗濁酒,正醉眼惺忪的對幾名“後生”傳教。
“二叔所言何意?”一名年輕縣兵見老兵的碗裡剩酒不多了,很乖巧地拎起身畔正在火堆上燒熱的酒壺,替他斟滿酒。
老兵讚許地朝那年輕縣兵看了幾眼,仰頭得意道:“你沒看到外邊雪下的多大?告訴你們,要不是老子和茹大人的管家有交情,現在被派到外邊巡邏站哨,吃苦受罪的就是咱們了!哪能有看管城門洞子這般清閒舒適?”
“二叔說的是,跟著二叔是咱們的福分!”一眾年輕縣兵見勢,無不刻意逢迎稱頌,一句句奉承話就像是最好的下酒菜,令老兵快活得全身輕飄飄。也虧得與茹進盛的一個家仆同鄉同裡,他一把年紀了還能當上個小頭目,且現在還能攬到這個清閒差事,烤著火爐,喝著小酒,聽著後生晚輩的讚美。
風雪這般大,趙賊的前鋒已經被縣兵打怕了,孫顯祖的兵馬又駐守在城外,自己當這個守門預警的差使又怎可能會出什麼差池?嘿嘿,依著現下的形勢,官兵已然掌控住了沔縣的局勢,說不定照這大好形勢發展下去,他老兒還能撈到個“一官半職”,也許一把年紀再娶個年輕的小娘子入門也未可知。
“啊哈哈……”老兵眯眼飲酒,想到快活處,情不自禁笑出聲來,引得圍在身邊烤火的一眾後輩麵麵相覷。
“尿脹,俺去方便方便。”一名年輕縣兵尿急,站起身來。
“雪這麼大,那‘話兒可彆被凍住了。”
“哈哈。”
在營帳內眾人的調笑聲中,這名年輕縣兵急急忙忙尋個僻靜地方解手。外邊實在太冷,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就在他一瀉千裡的時候,卻忽覺後脊一涼,還未及發聲,就已倒地身亡。
帳內的一眾縣兵又聊了會天,漸漸感覺到有些不對,一人道:“奇怪,他怎麼還沒回來?這去了也好一會了吧。”
另一人接口道:“也許出的是大恭。”
還有人調笑道:“保不齊那’話兒真被凍住了。”
有關心的問那老兵道:“二叔,要不咱們出去瞅瞅?”
那老兵正躺那,不耐煩道:“小崽子就是沒耐心,彆人撒個尿都要東看西看。這大雪天的還能出啥事?要真是他自個走路不長眼,掉坑裡了,也怪不得咱們。你要不怕凍,你去,老子可不去。”
話音未落,一柄飛斧破門而至,徑直砍在了那老兵身前。那老兵嚇得一呆,緊接著,有一縣兵麵色駭恐非常,哆嗦著指著老兵身後道:“二、二叔,街、街上著火了!”
“什麼!”老兵驚得彈身而起,轉眼看去,隻見隔著破裂的木門,還是能看出縣中街道升起一股紅光。
那老兵酒醉已經被嚇醒了一半,還來不及細想是誰人來襲,就有二三黑影閃入洞壁,口中大喝:“趙營豪傑在此,豬狗們滾出來!”
幾乎是下意識的,帳內幾乎所有縣兵都想奪門而逃,但那幾名趙營兵冷笑數聲,拔出腰刀,左劈右砍,瞬間結果了他們。老兵身中一刀,血流如注卻還未死。一名趙營兵扯過他,威逼道:“老狗,帶俺們去茹進盛那裡,不然片了你。”
“好漢,好漢饒命!”老兵虛弱道,不住抽搐著,蹣跚著站起身,由鎮兵押著踉蹌走出洞壁。
到了洞外,他才看清,沔縣城中的街道現在已經燒成一片,火勢接著風雪,將天空都染成紅色,阿鼻地獄般說不出的怵人。而在城內人都將目光聚焦於火勢的當口,縣城的東北門早已陷於趙營之手。不斷有趙營兵士從城外湧進來,一股接一股,不計其數。
“完了……”想著自己的使命已經破滅,老兵的腳跟當即一軟,身子癱成一團。
驚懼的人不止那老兵一個,另一邊,還在睡夢中的李延朗聽報驚出一身冷汗,大雪飄飛,東北城外又有孫顯祖的人盯著,他著實想不出這支趙營兵到底是從何而來,難道趙營的兵士當真都是會飛的天兵天將?
自從孫顯祖來後,李延朗心中稍定,今夜好不容易入睡,這時候突然被驚醒,強振精神。這時,屋門大開,一陣刺骨的冷風帶著雪直撲在他臉上,激得他打了個哆嗦。一個縣兵哭叫著進來道:“東北門已失,賊寇入城了!”
李延朗心頭巨震,來不及問明清況,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茹平陽的安危:“外麵有多少弟兄?”
那兵士臉上又臟又濕,啞著嗓子回道:“大部分都散了,還有一百來人,都在外邊。”
李延朗彈身而起,他本就和甲而睡,這時候徑直把刀向外走去,毅聲道:“叫起弟兄們,隨我來!”
首先衝入城中的,是薛飛仙部。
薛飛仙一馬當先,他坐下的一匹棗紅馬極為雄健,所經之處,人皆向兩邊彈飛。他於路燒殺,半道捉了幾個兵士,問出了茹進盛府邸所在,便帶著人馬直驅前去。
茹進盛清廉簡樸,家中沒多少家丁,隻有些從老家盧氏投奔他的鄉黨。這些人大多是當地好吃懶做的閒漢,通過各種渠道得以被引薦入茹府。而茹進盛性格溫和,待人友善,所以基本上是來者不拒。家丁積少成多,到了這時候本也有個二十來人,但值此存亡之際,這些人當先逃散大半,隻餘五六個,在茹府管家的率領下,堅守府門。
眾寡懸殊,薛飛仙催兵強攻大門,任憑裡頭的幾個家丁如何勇猛,終究抵擋不住。眼見門陷,從斜裡突然飛出一軍,生生將薛飛仙部截成兩段。薛飛仙位置靠前,也遭到了波及,這支不速之軍來勢凶猛,邊跑邊射亂矢,他不及防備,隻能帶馬後撤,連同手下人馬,攻勢都暫時一緩。
等他再度逼軍向前,卻見那支軍隊全都趁機躲入了茹府,而茹府深處,乍然火光衝天。
李延朗滿頭是汗,帶著上百名心腹弟兄衝入茹府。他一進府,抬頭便見府內的熊熊火勢,頓時心急如焚。在留下大部分人守禦府門後,他足不點地,飛也似與七八個伴當趕往火起之處。
著火的正是茹進盛的書房。茹進盛愛讀書,所以縱然居室頗為陋仄,還是騰出了最大的一間屋子作為書房。眼下,這間茹府最闊大的建築物,已全為火舌纏繞包圍。被火光照映成緋紅的白雪落在烈焰上,雪火交雜,不斷發出“劈劈啪啪”的彈響。
李延朗瞥見屋腳一個家丁失魂落魄,抱著腦袋蹲在那裡發抖,便一把扯過,厲聲喝問:“老爺和小姐呢?”
那家丁驚恐地眨巴眨巴眼睛,轉目瞧見李延朗等人手裡明晃晃的腰刀,尖著嗓子說道:“老爺,和小,小姐,都在,都在屋裡……”
他還沒來得及說完,李延朗早便一腳將他蹬開,緊接著大叫一聲,奮不顧身衝入火海。這一下來得太快,那幾個伴當還沒回過神,就已不見了李延朗的身影。隻能焦慮地守在外邊。
薛飛仙攻擊受挫,頗為恚憤,極力催逼手下猛攻府門,怎料被李延朗留著守門的這近百縣兵恁的死心塌地,竭力抵抗,趙營兵一連攻了三次,皆毫無進展,反而折損不少。
“這些個賊慫,倒有幾分手段。”薛飛仙暗思。他這些騎兵雖勇猛善戰,但很少攻堅。不得其法之下,確實很難突破以抱必死之心的李延朗部下這班經年老寇的血肉防線。
兩下正在僵持,已然掌控了全城態勢的徐琿也率兵趕到了這裡。薛飛仙跨馬過去,揚鞭一指道:“府裡的官兵負隅頑抗,強攻難下。”
徐琿不喜歡他,也沒和他多話,隻說:“請薛把總帶人暫退,我來破牆。”
薛飛仙聽他口氣冷冰冰的,有些不快,正想出言諷刺,卻忽然想到一件事,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忍氣吞聲道:“那我輩就好好瞻仰徐千總的厲害。”說完,陰著臉,召集手下人馬,退到了巷口。
在府內全力抵抗的縣兵們壓力陡然一降,各自驚疑,他們透過殘破不堪的府門向外看去,隻見薛飛仙等正遠遠看過來。俄而,他們卻霍然聽到遠處的幾處牆根那裡,都傳出了“丁丁噠噠”的砍鑿之聲。
“賊人想挖牆?”縣兵們麵麵相覷。這茹府雖不大,院牆可是堅固異常,都是兩三層青磚包砌的,若想以尋常鎬頭鑿破,不忙到清晨彆想有什麼進展。比起用這種低效簡陋的辦法,攻門或者翻牆無疑都有效的多。
又過一會兒,砍鑿之聲不絕於耳,這些縣兵們既沒敵手,也不敢躍出府門,更不甘心坐困府內無所作為,想來想去,還是決定派些人手去阻止趙營兵們的“愚蠢行為”。
頭批十餘人才到那邊,院外便有趙營兵扯嗓子大呼:“避火,避火!”
他們還在納悶,耳畔忽起巨響,耳鳴未已,眼前早是土崩石濺,地動天搖。三四處飛塵隨著轟鳴遽然騰起,茹府的一麵長達二十米的石牆刹那間被炸成粉碎,而那十餘名縣兵也幾乎是在一瞬間血沫橫飛。
薛飛仙瞠目結舌看著徐琿氣定神閒地用炸藥炸塌府牆。他和他的幾百手下在爆炸聲起的那一刻,受到的震撼絕不比府內的縣兵們小。這倒不是因為他們沒見過火藥的威力,而是他深知火藥之厲害。而能如此熟練掌握和使用火藥並將之投入戰場的徐琿,當然能給人足夠大的心靈震動。
院牆塌陷後,徐琿沒有立刻揮軍而進,而是聚集起銃手,朝著未散的煙塵裡放了兩排銃。伴隨著銃響,煙塵裡慘呼聲大起,寒風帶著雪吹過兩陣,待飛塵散去之時,破牆內外縣兵伏屍數十,剩下的戰意已崩,哀嚎著跑向府內深處。
徐琿這時才下令兵士突入茹府。遠處的薛飛仙驚訝地看著這一幕,直到左右提醒,才回過神,急令手下跟進。
失去了府牆的屏障,縣兵們最後的心理防線都已崩潰,趙營兵進入茹府後再未遇到過任何抵抗。擒賊先擒王,徐琿來茹府就是為了捉拿縣令茹進盛,所以一路無多滯留,也很快到了烈火燃燒的書房前。
這裡還守著李延朗的幾個生死弟兄,他們一個個麵有悲淒之色,但似乎並不打算束手就擒。徐琿叫過七八個裝填完備的銃手,瞄向這些縣兵——在這麼短的距離內,鳥銃是絕無打偏的道理的。
就在徐琿準備下令射擊的當口,一團黑影從狂烈的火屋中浴火而出。他的周身都為火焰舔舐得一片烏黑,散亂的發髻上,更是殘存著點點星火。徐琿等人瞧不清他的臉,卻赫然驚見,他的手上,正抱著另一個人。同樣是火海出來,那個在他懷中的人,卻雙目閉著,麵色安和,上下鮮見燒灼。
“哇!”守在外邊的那七八個縣兵登時齊齊跪地,淚如雨下。
那焦炭一般的人迷茫地看了看環繞在周圍的無數麵孔後,終而長長呼了口氣,然後,和懷中的女子一起癱倒在了地上。
幾名銃手見勢就要點火,但麵前的徐琿,卻將手輕輕擺了一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