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以後的褒城城郭一片靜謐。
現在已是深夜,原本就沒幾個人的城郭裡除了偶爾的犬吠之外,幾乎沒有一點聲音。現在,城郭裡唯一的行動者,就隻剩下戍守城郭的士兵們了。他們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按點在郭內巡視街道,另一部分則在城牆上巡視。
今夜當差的是一個叫徐四的老兵,作為被縣令何永禧臨時召集起來的二三千人的一員,他是少有的幾個本地出身的隊長。何永禧是河南人,在小小的褒城縣光明正大地“任人唯親”,輪班守東南城門的七八個小隊長中,倒有五六個是河南盧氏投奔他的老鄉。
平日裡,徐四給人的印象是做事勤懇,忠厚樸素,向來與人無爭,因此還有個“徐老實”的外號。今夜,他身著棉布甲,迎著獵獵寒風,筆直地站立在褒城城郭的馬道上,麵對雉堞目不轉睛看著遠方一望無際的黑暗。
站在一邊的士兵上前勸道:“徐大哥,城下漆黑一片,沒甚瞧頭,不若讓小的們守在這裡,你去城下吃兩壺燒酒,祛祛寒,暖個身子。”
“不必了。擅離職守可是重罪,這裡雖無人監視,咱們也不可偷奸耍滑。”
徐四紋絲不動,左右看他態度堅決,也隻好退到了一邊。今日徐隊長顯得格外嚴肅,與平日裡的平易近人大相徑庭。
“也該來了。”徐四低聲自語,默默把右手搭在了腰間的佩刀上。
而他所等待的人,在此刻也悄然抵達了褒城。
“快,後麵的,快跟上!”
褒城的城郭下,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在這黑暗之中,作為趙當世手下頭號強人的侯大貴已經率領著一百人的先遣隊,潛伏到了褒城縣郭之下。除他之外,白蛟龍帶著兩百人在不遠處等待,吳鳴鳳則領著剩餘的一百人在百步開外押後。趙當世沒有直接參與今夜的行動,侯大貴代替趙當世全權負責這次夜襲。
而這次行動的目的,就是奪取漢中府西部二城中的褒城縣。奪城的契機,出自龐勁明。
那日龐勁明回到自己的小帳,後腳來了不速之客,還未等龐勁明發難,當頭便道:“龐大哥,這把雁翎刀自何而來?”
一聽到“雁翎刀”三字,龐勁明不得不多留個心眼,暫時按下了敵意。但瞧進來的這漢子骨瘦如柴,年紀不到三十,賊眉鼠眼的,沒有好感,粗聲道:“我不認識你,你這廝叫什麼,怎敢罔顧軍令,無端闖我營帳?”
那漢子低聲下氣,滿臉諂笑,道:“龐大哥,我是新近歸附的兄弟,喚做薑八兒。”
“新近歸附?”龐勁明腦中急轉,“你原是小紅狼的部下?”
“是、是。小弟之前有眼無珠,怎麼就投了那個蠢材。好在得都使天恩浩蕩,相容營中,自是要粉身碎骨來報答知遇之恩!”
龐勁明聽這人油嘴滑舌的,有些不耐。然而作為夜不收中的精銳,他觀察力不錯,看得出這叫薑八兒的雖是極力堆笑,但笑容中暗藏憂色。
“嗯,薑八兒。給你個機會,若說不出個所以然,便彆怪我心狠。”龐勁明口中威脅,其實打點起了十二分的精神。這人與雁翎刀有關,又是新近歸附的小紅狼舊部,這種種都不由自主令人聯想到褒城老漢的稱述。
薑八兒點頭如搗蒜,道:“自然,自然。”而後,將目光投向尚自配在龐勁明腰間的雁翎刀,“這刀……”
“這刀怎麼?”
薑八兒忽然納頭便拜,口中哽咽:“請大哥告知老父情形!”說間,全沒了之前的滑頭滑腦,完全一副涕泗橫流模樣。
龐勁明故作疑惑,冷冷道:“這刀是我的,與你老父何乾?”
薑八兒抬起淚眼,顫聲問道:“敢問龐大哥是從何處得到此刀的?”
龐勁明聽的出端倪,如實回答:“褒城。”
“是了、是了!”薑八兒邊哭邊點頭,完全成了一個淚人,半跪於地麵,哀聲連連,“爹,孩兒不肖,是孩兒害了你!”
龐勁明眉頭緊鎖,喝止他道:“小點聲,彆哭了,把邏兵引來,我可保不了你!”說著又道,“一個好端端的漢子,哭得卻似個小娘們,丟人不丟人?你把事情說清楚,不然,我也不容你在我這裡繼續招晦氣。”
薑八兒倒也是個識相的,聽他這麼說,很快收拾好了自己,隻是還無法從悲痛中完全抽身,依舊有些抽抽嗒嗒。
龐勁明歎了口氣,好言道:“兄弟,這刀來曆你知道?”
薑八兒苦著臉點點頭:“是。不瞞龐大哥,這刀是早前我與一幫弟兄從漢中府近郊的道上劫來的。”
“劫來的?”事情的發展似乎偏離了龐勁明的預想,他不禁更加疑惑,“這刀不是瑞藩府裡的?”
“瑞、瑞藩?什麼瑞藩?”薑八兒愣了愣神,“哦哦,是瑞王府?”
“這刀不是你從瑞王府裡盜來的?”
“龐大哥著實抬舉小弟了。小弟雖有一身飛簷走壁的功夫,但想那瑞藩府是什麼地方?那可真是銅牆鐵壁。彆說我了,就連一隻貓也鑽不進去。平日裡經過也沒人敢多停留。想進去乾些勾當,那就得先把腦袋彆褲腰帶上。小弟可沒那個本事和膽量。”薑八兒說著,居然有點破涕為笑的意思。
龐勁明沒空和他閒扯,徑直問:“哪這刀是怎麼落你手裡的?”
薑八兒思父心切,一五一十道:“好叫龐大哥知曉。小弟不才,在漢中算是半個地頭蛇,往日裡在紅賊手底下混,府內各城各縣倒也有許多眼線。那日也不知是哪個夯貨,暗中通知將有一件寶貝要從府城東麵十裡的林子中過。”說到這裡咽了咽口水,續言,“漢中城官兵頗眾,平時小弟等也不敢靠得太近,隻是線人一味說道有件大寶貝要過,小弟利欲熏心下,就橫下心,領著一幫弟兄埋伏到了那裡。說來也是運道好,果真候著了正主,給小弟等殺散了大半,奪了‘大寶貝’。”
龐勁明插問一句:“這‘大寶貝’就是我手中的雁翎刀?”
薑八兒點頭道:“是,這刀做工極為精良,小弟雖然土鱉,也瞧得出確為稀世珍寶。得之大喜,就常常佩戴於腰間顯擺。見者無不稱讚,倒給小弟也長了不少臉……”
龐勁明揮揮手道:“繼續說正事,彆說這些有的沒的。就說這刀怎麼又離開你手?”
薑八兒連連稱是,接下去說,臉色突然又轉悲起來,隻聽他道:“小弟世代務工,家中大哥當兵,長年不在,老父本意是想讓我繼承家事。隻是我天生不是安分守己的料子,澆園擔貨的事兒做不來,又結識了一幫兄弟,與其在城中給老父惹事,索性就出來做起無本的買賣……”說著,起眼看了看龐勁明,見他麵黑如墨,瞧不出喜怒,便接著說道,“小弟雖是狼心狗肺之徒,卻不敢忘父恩。便會隔三差五摸入城中探望老父。說來慚愧,我那老父確實愛我至深,從未與旁人抖露出我的半分行蹤,我這才得以來去數次無恙。”
龐勁明冷哼道:“你總去城中做甚?”
薑八兒正色直言:“我那老父年老體邁,乾不動活兒。我一來是為了看望他儘孝道,二來每次也都捎去些錢財糧食接濟他。”
這話自己在褒城時的見聞有出入,很明顯這薑八兒在說謊,龐勁明也不說破,隻是默默道:“好吧。你接著說。”
薑八兒沒瞧出龐勁明有什麼異樣,繼續道:“就在半月前,小弟如常去褒城看望老父。同樣是中夜入城,不過那一日吃多了些酒,不知覺蒙頭睡到正午。我老父卻突地急急找來,要我卸下腰間的這把雁翎刀。”
“你把刀帶進褒城了?”
“是……”薑八兒的臉色有點難堪,但不說也知道,他定是想以此向老父炫耀。
龐勁明沒空理會這些細枝末節,乃問:“你老父說什麼了?”
“他說他適才出門,發現全城貼滿了官府的告示。這些告示俱為懸賞令,上麵畫像不是人,卻正是這把雁翎刀。”
“懸賞這把刀?”龐勁明下意識瞧了眼手中的雁翎刀,“告示上寫了什麼?”
薑八兒腦袋直搖:“我老父不識字,但看得出是懸賞令。而且隱約聽到旁人說上麵寫著的賞金極重。想來若犯事者被抓,必逃不了一死。他心慌下沒有多看,就趕緊來通知我。”
“之後?”
“我那時睡夢方醒,聽到這個也當即懵了。又聽說官府很快就要挨家挨戶搜尋。先不管刀,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我這人總得逃出去。但這刀帶在身上又太過顯眼。最後便將刀藏在家裡,我自己偷摸出去,尋了牆根的一個隱蔽狗洞鑽出城子……”
他說這話時一臉慶幸,龐勁明對他卻十分鄙視。這薑八兒此前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大孝之人。但是他看望老父,不過是為了索取錢糧,這會兒又自曝為了逃命不惜將老父置於險地,完全看不出有絲毫的孝心。如此表裡不一、寡廉鮮恥之輩,若非與雁翎刀有些乾係,龐勁明是搭理都懶得搭理。
“原來如此,這麼說這把雁翎刀之後一直便在你爹屋裡藏著?”
“是……”薑八兒愁眉苦臉,眼角泛濕,“然而這刀眼下卻在龐大哥手裡,說不得我老父,他、他已然……”
先入為主的觀念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人人之間長時間的看法與相處態度,龐勁明對這薑八兒著實沒有好感,見他愁雲慘淡,暗道:“你如此悲切,卻不知是真心擔憂你父還是怕今後沒地兒撈油水。”想這般想,隻因這些無關緊要,便也不多說,為了儘快摸清狀況,龐勁明不願拖延,乃道:“你爹沒事,這刀就是他親手交給我的。”
“龐大哥此言當真!”薑八兒聽罷,既驚且喜,雙目撲閃。
為了使他安心,龐勁明隻得又將褒城中的事兒精簡講述了一遍。薑八兒這才撫胸平複下了情緒。
雖然薑八兒的突然到訪解開了龐勁明心頭的一些疑雲,但更多的疑惑接踵而來,就比如這把雁翎刀緣何會從瑞藩府裡遺失出來。薑八兒隻說當時在林中所劫者亦皆為強人打扮,不似正人,但單憑這一點,想要解開這許多疑問,卻還不夠。
薑八兒又道:“我在斬首紅賊的法場上見著龐大哥佩此刀立於高台,很是吃驚。散場後又偷偷接近細看。這雁翎刀是百裡挑一的極品,小弟再眼濁,也絕無認錯的道理。”
龐勁明沒吱聲,沉默了小一會兒,徐言:“你此番尋我,是為了拿回寶刀嗎?”
薑八兒大驚失色,慌忙辯解:“小弟怎敢不知天高地厚。這寶刀落小弟手上,就和落到了糞坑一般無二。隻有在龐大哥這樣的英雄人物手裡,方才能物儘其用。隻是實在是心念老父安危,才冒險來此一問。龐大哥義薄雲天,且請看在這個份上,不要將小弟揭發。”
龐勁明看上去冷漠,實則很講情義道理。百善孝為先,不管這薑八兒的動機到底是什麼,隻要抬出了“孝順”這麵旗幟,他就沒理由為難對方。
薑八兒見他微微頷首,知道是默認了,大為喜悅,沒口子地稱謝。這時候,龐勁明忽想起一事,問道:“你說曾出入褒城多次。褒城內外駐兵甚多,防範頗嚴,你又如何摸進去?”
聽到此話,薑八兒臉上立刻顯露出一絲得色,他道:“龐大哥,似小弟這種天生的壞料,彆的不懂,這類旁門左道還是知曉些的。”
龐勁明心中一動,忙問詳情。薑八兒與他說了一番,他聽罷不住撫手,難得一見笑容畢露:“若如此,褒城不足為慮!”
有了薑八兒的指引,才有了侯大貴等人今夜之行。
按照約定,白蛟龍緊張地向前方觀察,待看到遠處的黑暗中亮起的火燭,明白侯大貴已經就位,抬頭看了看天色,今夜無星無月,的確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唔”
白蛟龍咽了口唾沫,隨即吩咐左右:“發箭!”
身邊的一位弓箭手早就等候多時了,聞言毫不遲疑,取過一根火箭,由另一人點燃了油包,張弓“咻”的一下立時把箭射向了褒城縣的天空。
火箭在黑暗的夜空中劃過一道優美而又明豔的弧線,又墜落到黑暗之中。白蛟龍相信,城郭上的那個人一定注意到了這個。
徐四立在城頭,麵色鐵青,左右上來驚奇道:“徐大哥,剛才那是個啥呀?”
“傳俺命令,立刻打開城門!”
左右聞言大驚,後退兩步顫聲道:“徐、徐隊長,你、你,在說啥?”
徐四不答,目視身後幾個心腹的弟兄。那幾個弟兄心領神會,抽刀趨步,麻利地把那兩個吃驚的士兵給做了。
徐四麵不改色,對心腹道:“快去開門!”
與此同時,侯大貴在城下聽到城裡的響動,知道內應已經行動,不知是喜悅還是緊張,連緊握著刀柄的手也劇烈顫動起來,壓聲道:“弟兄們把家夥什都握緊嘍!”
話音剛落,便聽到“轟轟”聲,城門已被緩緩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