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府北(二)(1 / 1)

明匪 陳安野 2126 字 27天前

事關重大,作為趙營西麵的主將,徐琿不敢自行決斷,所以趙當世在次日清晨也接到了郭虎頭兵敗被俘的軍報。

到了漢中的這些日子,因為孫顯祖、柳紹宗等官軍的消極表現,趙當世得以將兵馬四散展開,漢中府以北洋、城固二縣除了縣城幾乎全都成了趙營的勢力範圍。趙當世一直在尋找小紅狼主力的蹤跡,可對方似乎提前猜測到了他的意圖,有意躲避。覃進孝與孟敖曹兩部甚至深入到漢水南岸西鄉縣西麵的蕎麥山一帶,除了尋到幾個被拋棄的營盤,彆無所獲。

趙當世其實也不是非要找到小紅狼,但若是能夠接觸,至少可以從他手裡榨出些補給,而不必勞神費力地四處搜刮。眼看幾路兵馬越散越遠,中軍空虛,趙當世正想下達收縮兵力的軍令,郭虎頭的敗訊卻將他的計劃打亂。

郭虎頭是他非常看好的營中將領,他對此人的能力也比較放心,萬萬想不到其竟會一朝失足。

任何時候都不要相信事情會萬無一失。

這是趙當世在驚訝過後提醒自己的一句話。趙營雖然實力日漸增強,可著實沒到能夠橫掃千軍的地步。一帆風順對於一個發展中的集團來說實非好事,郭虎頭的失利,猶如當頭棒喝,令正是春風得意的趙當世慢慢開始懈怠的心弦重新緊繃起來。

趙當世明白此事的嚴重性,這不僅僅是郭虎頭一人的事,同時涉及到漢中小紅狼等部對於趙營的戰略意圖。也因為這個緣故,在收到消息後,趙當世停下手頭上的事,令侯大貴與王來興守著中軍營地,自帶了十數騎親自趕赴西麵的徐琿大營,參與對後續事態的處理。

隨他同來的除了周文赫等護衛,還有覃奇功、穆公淳與劉孝竑。覃奇功與穆公淳是趙當世的謀士,帶他們一起合情合理。但至於為何將後營的劉孝竑帶上,有些人就想不通了。

劉孝竑的火爆脾氣,趙營上下多有耳聞,更在私底下送他一個“文麵張飛”的綽號。此人是出了名的骨頭硬,就對上軍中侯大貴與徐琿等宿將,也不會給好臉色,因有趙當世護著,沒人敢動他分毫,隻能對他敬而遠之。按其人一向不肯與趙營合作的態度看,趙當世帶他,絕不可能是為了讓他在郭虎頭一事中出力。

說起來,這次跟著趙當世的請求,還是劉孝竑自己主動提出的。這倒不是他轉了性,服了軟,而是因著他整日在後營無所事事,十分煩悶,聽說了徐琿這裡繳獲有一批書冊,便想過來尋幾本典籍打發時間。

趙當世自不會拂劉孝竑之意,近段時間相處,他已能明顯感覺到劉孝竑已慢慢沒了之前的抵觸,開始適應起了趙營的生活。這是個好的開始,有些人表麵順從,內心未必;而這劉孝竑是真性情,好歹都寫在臉上。趙當世情願細水長流,將他逐漸轉化,也不願他表裡不一,身在曹營心在漢。

軍情緊急,趙當世等十餘騎沿路策馬西馳。覃奇功不說,穆公淳本不太會騎馬,但初入趙營,他怎能於緊要關頭落後,所以拚了命也乘馬跟隨。而劉孝竑看上去白白淨淨、長袍大袖的,不曾想卻也是個馬術好手,這倒讓趙當世以及周文赫等有些刮目相看了。

最先是周文赫發現了前道有異狀,在遠遠觀望後,趙當世確認隻是一群皂吏而已,沒有危險,這才催馬現身,將這幾個西安府的皂吏圍住。

望著地上滿口血糊,垂死抽搐的老漢以及戰戰兢兢的皂吏們,此前發生了什麼,一目了然。周文赫跳下馬,揮刀砍翻一個皂吏,滿臉凶相:“你幾個賊撮鳥,不想挨刀就快快將來曆報上!”

那幾個皂吏沒想他出手這般狠辣,知道自己這是遇到賊寇了,開始時欺侮老漢的囂張勁兒早便無影無蹤,一個個如處寒冬般渾身打顫,結結巴巴道:“幾、幾位爺爺息怒,小、小人等不過是西安府裡打雜的,當不起各位爺的寶刀。”

趙當世穩坐馬上,俯視幾人,冷漠道:“既是西安府的人,來這裡討死嗎?”

“這……”幾個皂吏六神無主,互相看看。隻這一遲疑,周文赫手起刀落,又剁倒了一個。剩下的嚇得涕泗登流,紛紛跪地,磕頭求饒:“好漢爺爺且休動手,好漢爺爺且休動手。小人等是奉了上頭的命令,護送郭、路二位大人來漢中公乾的!”

“郭,路?”

趙當世才稍一皺眉,那幾個皂吏就趕忙捂著腦袋倒豆般道:“是郭名濤與路中衡。他倆一個是照磨所裡的照磨,一個是省府裡的知事,聽說是奉了孫軍門之令,來漢中找瑞王要錢。”

“郭名濤,路中衡……”趙當世在腦海裡將兩個人的名字過了一遍,發現沒什麼印象,就不再多想,轉而用馬鞭點了點地上的老漢,“這人是你們殺的?”

那個用棍捅老漢的皂吏機靈,連聲說不,並用手指向方才被先後砍到的兩個同僚道:“不、不,爺爺冤枉。人是他們殺的,小人等正想救這老叟,爺爺們便到了……”

他話未說完,左側馬上的劉孝竑忽然暴怒叱道:“狗才,人明明是你殺的。大丈夫敢作敢為,你下的手,緣何栽贓死人?”

那皂吏臉色大變,汗流浹背,連連告饒:“先生饒命、先生饒命。人不是小人殺的,小人也不是什麼大丈夫。”

他再百般抵賴,卻想不到適才自己的所作所為全都被趙當世等人看在了眼裡。口上不肯承認,臉上的汗倒是越來越多。

劉孝竑怒道:“這老漢與你等萍水相逢,不說仇隙,怕是連話都沒說過一句。你怎忍心下此黑手,將他殘害到這般?”說著,轉而向其他皂吏喝道,“你等不僅不勸他住手,反而為虎作倀,與他一起搜取無辜之人的錢財。枉你幾個還是官府中人,這番醜惡之態,與剪徑為業的賊寇有什麼區彆?”他說話激動,一時忘了自己現在就是和一群賊寇為伍,然而皂吏們此刻那還敢說什麼其他的話,個個垂首噤聲而已。

“人雲‘盜亦有道’,想一般賊寇也隻為財,不刻意為難窮苦之人,更不會肆意害人性命!你幾個真是連賊寇都不如,不,人麵獸心,連豬狗都不如!”劉孝竑說著,臉已漲的通紅,看得出,他對於皂吏們的行徑深惡痛絕。而他話中雖然忘了顧及趙營人馬中一些綠林出身的人的感受,但細聽其內容,對趙營一夥並無直接貶低。所以這一番痛斥固然讓人感覺迂腐尖銳,但聽上去的確出自於他的本心,故而趙當世等人能理解他的憤慨,也不由動容,。

“國朝有你們這些朽木蠹蟲,根基糜爛,縱然巍巍大廈又怎能不倒?‘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誠哉斯言!”劉孝竑大罵一陣後,實在難以麵對此情此景,悲歎數聲後兜馬離開到十餘步外。

幾個皂吏們通體汗濕,伏地訥訥無言。不止他們,趙當世聽了劉孝竑這些慷慨陳詞,亦心有所感。原以為劉孝竑不肯徹底歸附趙營隻是因為自命清高,今日看來,實是有著忠肝赤膽。不投趙營,不是矯情,也非自矜,而是他依然有著一種強烈的情懷。讀書人“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劉孝竑或許是有些剛強,但真正支持他扛到現在的恐怕是那一份憂國憂民的情操。

這種情操放在劉孝竑這麼一個自顧不暇的落魄文人身上貌似有些可笑,甚至不自量力。但趙當世當初的境遇和他幾乎如出一轍,因此才相信,山可移、誌不可移。若不是還有似劉孝竑這般壯懷激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以天下為己任的讀書人苦苦支撐著,大明朝的江山,隻怕堅持不了這麼長時間。

每個時代,都不會缺少這樣的人。即便這些人有時候隻能是永遠為泥沙所覆蓋,湮沒無聞在漫漫曆史長河中。

“都使……”周文赫臉色黑沉沉的,看了看趙當世。趙當世沒有說話,隻微微點了點頭。他二人朝夕相處,命令與行動早已無需言語,隻要一個眼神就可將意思無誤傳到。

伴隨著慘叫聲,周文赫將幾個皂吏接連劈殺。速度很快,快到沒有一個皂吏來得及做起身逃跑的動作。

周文赫扯起甲下裡襯的衣擺,將血淋淋的刀身擦淨,腳邊已是伏屍一片。眼到處,那老漢竟還未死,這會兒尚在痛苦地扭動,不斷有血泡從他潰爛的口腔處冒出來。

“幫他了結吧。”趙當世輕歎著拋下一句話,拎過馬頭走了。周文赫沉默無言,等眾人都打馬遠去後,緩緩將刀鋒插進了那老漢的胸膛。

趙當世等人在日落前趕到了徐琿大營,徐琿與白旺出營五裡接引。趙當世聽完徐琿當麵的陳說後,對事情的經過大致有了判斷:郭虎頭被俘,純出偶然,不太可能是小紅狼處心積慮部下的陷阱。

有了這一層考慮打底,趙當世的心安穩不少,然而郭虎頭是營中悍將,統兵能力有目共睹,放棄他,不僅會對趙營造成損失,也會嚴重打擊軍將們的歸屬感。就趙當世自己,也不是薄情寡義之人,自然不會坐視郭虎頭落難不理。

“都使來前,小紅狼那邊的人已經來過一遭。擒拿了郭把總的叫武大定,現在是小紅狼彆部,實力很強,手下六七千人是有的。”徐琿如實將不久前接待武大定使者的事說出,“武大定讓咱們將華清郡主交出,換取郭把總。屬下暫時沒答應,隻讓他隔日再來。”

趙當世“嗯”了一聲,目視穆公淳:“穆先生,這武大定什麼來曆?”穆公淳與覃奇功一樣,在營中頂了個參軍的職務。比起久居施州衛的覃奇功,他久曆數省,混跡流寇中數載,對於各家掌盤子的來曆都知之甚詳。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趙當世在底層太久,消息不大靈通,穆公淳給趙營帶來的作用這時候很快就顯露了出來。

他隻沉吟了一小會兒,便張口道:“此人乃寧夏固原人,早年就是馳騁西北的響馬。崇禎元年與老、老闖王,小紅狼,呼九思等首義,算是個老資格了。”說到“老闖王”三個字時,他的臉上明顯一黯。

“行十萬呼九思……”趙當世心裡想著,“這姓武的說不定與袁韜也有交情……”袁韜曾是呼九思的小弟,在川中時趙當世就已知道。

不過現下這無關緊要,他旋即將思緒拉回,問道:“既是崇禎元年起義的老人,又是掌盤子出身,這些年都沒死,怎麼給小紅狼賣起了命?”

穆公淳想了想道:“聽說此人反複,極無定心,幾年來數易其主,跟著小紅狼怕也是就近的事兒。因這緣故,彆營對他比較提防,很少聯合。”言及此處,又道,“除此外,屬下臆測,運氣也實為一個重因。”

趙當世頷首,運氣這玩意兒一般不將它放到明麵上講。但老實說,它對人的成敗起的作用有時非常大。趙營邊上的張妙手就是個命途多舛的活例子,武大定混成這樣,也不是說不通。

徐琿這時候說道:“這姓武的著實狡猾,在捉了郭把總後就星夜將營寨轉移了。咱們路徑不熟,想尋到他強行解救出人來,一時半會兒恐難成行。”

趙當世默然,小紅狼想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堅決不與自己接觸,帶著人馬飄忽不定。趙營雖然作戰犀利,但兵力有限,偌大漢中府,總不可能將兵馬全放出去。漫天撒網尋覓敵蹤,這樣做的弊端已經出現,就是郭虎頭的下場。作為小紅狼的彆部,武大定也當是這項政策的履行者。對方早有準備且占據地利,審時度勢,郭虎頭的確不是說救就能救的。

郭虎頭要救,華清郡主趙當世也不願意輕易放手。怎麼做才能妥善將天平兩端的這二者維持好?趙當世與帳內的軍將們一時間都陷入了沉思。

過了半晌,趙當世思緒繁雜,理不出頭緒,有些煩躁。這時,外部一個兵士大聲稟報:“都使,東南方緊急軍報!”

此言一至,頓如熱鐵融冰,將似一潭凝寂雪泉的帳內氣氛瞬間活絡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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