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這些年誰的膽量能讓趙當世佩服,不是赫赫有名的強寇李自成,也不是勇冠三軍的殺神曹文詔,而是放在四省名不見經傳的王友進。連袁韜對大獲山都望而卻步,這位號稱“奪食王”的王友進卻愣是敢“虎口奪食”。
自打羅營大帳一彆,趙當世率部回山,毫無鬆懈,以之前防官軍般防袁韜等,各處哨卡關隘守備之重更勝往昔。袁韜則有些躊躇,說撤,咽不下這口氣,不想眼睜睜看趙營就這麼在川中站穩腳跟;說打,羅尚文都攻不下來的山城,他更沒有把握拿下。而他身邊,則是各種聲音均有:白蛟龍與劉維明都主張與趙營聯合,將閬中、蒼溪一帶地盤劃出去給對方經營。王友進則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堅決要求鏟除趙營。雙方爭執不下,他心中也拿不定主意,就暫時分營屯駐在在大獲山沿麓。
王友進部駐紮在東北麵。趙當世奪了他城,他沒有一天不是怒火中燒。茶不想飯不思,滿腦子所想,都是將巢穴奪回,並把趙當世大卸八塊。煎熬幾日,他終於下定決心,求人不如求己,不要袁韜相助,僅憑一己之力將大獲城奪回來。
會萌生這個想法的原因很簡單,那便是他發現趙營人馬主力都布防在西南一麵,與袁韜、白蛟龍、劉維明三營對峙。自己這邊的啟明、鎖錀二門防禦相對薄弱。如若打對方個措手不及,未必不能取勝,退一步講,就算敗了,不還有其他三營弟兄庇護?到時候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隻推說誤會罷了。
本著“有棗沒棗打三竿”的想法,王友進開始暗地裡調集人馬,圖謀夜襲山城。他本以為一切都人不知鬼不覺,實際上,趙當世一直都對他十分警惕。東北麵之所以看上去疏於守備,這正是趙營營造出來的一種假象。楊成府的哨探幾乎每日十報,向大獲城內反饋王友進部的動靜。
王友進為了這次的襲擊做了精密安排。他熟知大獲城各點分布,在營中挑選了百名跳蕩敢死之士,各攜薪燭,當先登山,隻要一突破城門,就立刻散往各處縱火,之後營中主力再上,趁著敵方混亂,一舉奠定勝局。
他的敢死隊在月黑之夜悄悄摸上了啟明門,不知是趙營鬆懈還是怎麼,城上竟是空蕩蕩的無人駐守,領隊頭目大喜過望,暗呼天佑,令矯健之人首先越牆而入,打開城門。既已入城,正欲按計劃行事,猛聽天空數聲響箭劃過,眨眼間,無數兵馬明火執仗,從四麵圍來。
敢死隊又驚又慌,血戰後退,好不容易撤到城外山坡,回頭一望,心頓時涼了半截。隻見山下自家大營中火光衝天,映照天空恍若白晝,殺伐之聲不絕如縷,自遠傳近,縈繞耳邊——原來趙當世早有安排,先將王友進的敢死隊及主力賺上山來,而後暗度陳倉,遣郝搖旗率一支兵馬從鎖錀門偷偷而下,直取空虛的王友進大營。
王友進遮攔不住,本人死於亂軍中,首級被梟,其主力困於半山,前後皆敵,自知不濟,除了小股抵抗外,大部當場倒戈投順。天尚未明,川中有名的一方勢力就此落下了帷幕。
等袁韜領兵馬趕到東北麵時,戰事已經結束。趙當世留下幾人在早已被付之一炬的王友進大營的廢墟中等候,陳述事情經過——無非就是王友進不顧義氣,以私仇大舉犯城,趙營為了自保,無奈反擊,隻是不巧王友進本人被流矢射死雲雲。反正一派說來,趙當世倒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木已成舟,袁韜縱再惱怒,也不會魯莽到直接攻山。他接過王友進已經泛青的首級,喟歎數聲,明的是為這個並肩作戰多年“袍澤兄弟”哀歎,暗地裡卻是追悔自己優柔寡斷,一再為趙當世這廝賺得先機。
他總不能殺了這幾個趙營使者泄憤,隻能一麵裝出痛惜的表情,一麵好言與使者交談,表現出自己並無責怪趙當世的意思。經此戰,趙營的實力已經表現得很明顯,王友進再不濟,在川中也是名震一方的渠首,竟旦夕被滅,本人也身首異處,足見趙當世的心狠手辣與營中兵士的精銳。眼下山下雖尚有三營人馬,但驚慌之餘,袁韜已然沒有信心再和趙當世周旋下去。
他回到營中,招來白蛟龍與劉維明,商議退兵事宜,出乎他的意料,這二個一向聽話的家夥竟然唱起了反調,都不讚成。難不成他們真被趙當世那一派看似激昂的胡言所迷惑?抑或是被趙營的戰鬥力所震懾?
無論如何,袁韜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不安全感,他甚至覺得,白、劉二人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怪怪的,好似雖是都有可能將自己綁了,拿去獻給趙當世。惶惶之下,他更確定要儘快離開這裡。
袁韜部在十月下旬儘數拔去,震天王白蛟龍與逼反王劉維明兩部則繼續滯留山下,並向趙當世傳達了聯合的意願。
趙營人馬相較於川中其他勢力雖然較為精銳,但畢竟人數少,禁不起消耗,遲早還是得擴大化。眼下白、劉二人有心歸順,卻有兩點好處,第一點如前言,為自己增添力量,而第二點在趙當世看來更加重要,便是向川中其他掌盤子傳達了一個信號,即“你們除了袁韜,還有另一個選擇”。白、劉二人都是本地數得著的強寇,有他們做表率,無疑是一個好的開始。
這兩部的人馬,趙當世暫時不敢放上山,他在山下選了兩個營地,供他們屯駐,同時邀請白、劉二人上山敘話。
這二人久曆戰陣,手下兵馬不甚強,但也是見過世麵的。當下他們在趙營兵士的指引下,沿著山道板石階拾級而上,沿途經過幾個哨卡,隻見守備森嚴,兵將目不斜視,都頗為驚詫,待從長庚門入城,觀察到巋然守立上下以及整齊列隊經過的兵士,更為咋舌。在他們的印象中,先不論戰鬥力,光這副作風,怕是連撫台的標兵也有不及。若不是斜眼看見城頭上插著一麵趙營大旗,他們甚至以為自己走進了京營。其實他們不知,這時節,朝廷的京營早已糜爛不堪,與地方軍隊根本無法比較。
趙當世親自出迎,微笑著左右把住二人的手,並肩邁步走進一所大宅——之前的指揮所玄妙觀被馬張氏強行占去,無法再入。他高坐上首,白、劉分居其下。
眼前這個麵色和善的將領雖然年輕,但眉宇之間時時顯露出一股卓爾不凡的英氣,顧盼生輝。白蛟龍閱人無數,不是自誇,無論闖王、闖將等大寇還是地方上的各路巡撫、總兵,他都曾窺見不少,卻無一人有趙當世這般的氣勢。對方手下不過兩千餘人,談笑間卻大有手握百萬雄兵的架勢。
趙當世發現白蛟龍頗為局促,笑問:“白大哥怎麼一直皺著眉頭,可是小弟有怠慢不周之處?”
白蛟龍這才從自己的沉思中掙脫出來,擺手忙道:“怎敢怎敢,將軍待人如與春風,我深有賓至如歸之感。”身邊的劉維明聞言,也連聲附和。
趙當世笑了笑,不以為意,乃問:“早聞二位都是川中一等一的大英雄大豪傑,小弟才疏學淺,又是初來乍到,不知二位可有何良策教我?”
白蛟龍看了看劉維明,轉道:“‘教’字不敢當,不過我二人久慕將軍威名,傾心已久,今有幸得見真人,足慰生平。將軍若想在川中打開局麵,我二人願為將軍銜環負鞍、持鞭墜蹬,效犬馬之勞!”言畢,二人又對視一眼,如早先排練好般同時起身,單膝下拜。
趙當世急扶他倆起來,撫胸道:“二位大禮,小弟何以克當。小弟之前在袁天王麵前也說過,此來川中,不為其他,就是要會聚各路掌盤子,同心共策,如陝、豫般打開局麵,令各路官軍四麵不能兼顧,疲於奔命。”說到這裡,忽顯出些許悲容,“可惜袁天王似乎另有打算,倒讓小弟好生失望。”
袁韜並未明確反對趙當世的提議,但白、劉二人混跡多年,怎會聽不出弦外之音。趙當世分明已經將袁韜當成了競爭對手,隻怕接下來就會采取相應的行動。而這之間,就是他倆發揮的最好機會。
劉維明這時也麵現不忿之色:“袁天王做派,咱倆也瞧在眼裡。眼下陝、豫二省乃至於山西,義軍勢力都頗有起色,隻有咱們川中,還是分分散散各自為戰,不成氣候。不怕將軍笑話。那王撫台與侯總兵壓根就沒將咱們放在眼裡,平日裡弟兄們剽掠,連營兵也不屑出,隻讓各地堡民、鄉兵自行驅散了事。什麼勞什子的‘搖黃十三家’,喚起來好聽,真正有幾斤幾兩,哥幾個心裡都透亮。”
王撫台即川撫王維章,侯總兵則是四川總兵侯良柱。他話語中雖帶自嘲,但也基本屬實。川中流寇固早已有之,但在張獻忠入川前規模都太小,隻能算作土匪。待袁韜等人留下後,經過兩年多的發展,才逐漸形成以漢中貧民與本省土著為骨乾的“搖黃賊”。然而,縱使他們人數發展迅猛,但直到如今,裝備操練還是極為落後,不要說與官軍營兵對抗,就是放到同為本家的陝、豫等地流寇中,也著實上不了台麵,也因為這個“無戈甲束騎”緣故,才有了他們“棒賊”的稱呼。
這些人中,大部分都沒有什麼政治目的與遠大誌向,隻想著剽掠殺人,苟活一天算一天。但魚龍混雜中,也不乏白蛟龍與劉維明這樣,稍有誌氣的掌盤子。他們看著陝、豫等省義軍勢力風起雲湧、如火如荼,都十分心馳神往。因此不滿足於隻做整日打家劫舍的盜匪,也有追求。雁過留聲人過留名,不奢望能混到似闖王、八大王般風生水起、名號如雷貫耳,至少也求在外報出名號,旁人都能豎起大拇指,叫一聲“好漢”。
當初之所以留在川中追隨袁韜,就是希望能在這片新天地中打開自己的局麵。但他們漸漸發現,袁韜似乎不是那個值得繼續輔佐下去的人。而趙當世的出現,則讓他們已經開始冷卻的心,又重新熾熱起來。
“將軍有所不知。我倆其實早就不願呆在袁天王手下了。”既然已經決意投靠趙當世,白蛟龍就不想給自己再留什麼後路。他想到之前的種種經曆,一雙眼因為怒氣竟是充滿了血絲。
“哦?此言何意?”
白蛟龍雙目通紅:“昔日西營八大王出川,留下的各家掌盤子中,實力最強者,本首推‘搖天動’與黃龍兩家。這‘搖黃十三家’之名,也因此而起。袁天王當時,也不過是與我等類似。”說到這裡,搖搖頭,“誰想袁天王頗工心計,曲意逢迎姚、黃,得二人信任扶持,逐漸成了川中諸家第三號人物。其後又不擇手段,挖二人牆角,收買兵將,等那二人覺察,其人已經勢大難製。”
“竟還有此事。”趙當世聽到這裡,多少有些驚詫。原以為袁韜這廝一早便是渠魁,不想也有這一番以下克上的故事。
劉維明接過話茬:“此事千真萬確,其他掌盤子也都心知肚明,隻是畏於袁天王勢力,無人敢言。而姚、黃失勢,在川中又屢受袁韜排擠打壓,實在待不下去。就在月前,分彆率部出川去了。”
“原來如此……”趙當世知此原委,不禁沉吟。姚天動與黃龍原先也是川中響當當的頭領,入川這些時日,卻是很少聽到他們的消息。劉維明說他們已經出川,鑒於在之後的曆史上幾乎再也聽不到他們的消息,想來也是很快就被官府給捕殺了。袁韜這麼做,等於間接害死了兩個“恩人”,如此忘恩負義,無怪白、劉二人冷齒了。
“非但如此,袁韜得勢後,大肆排除異己。原先各部為了避免被官軍剿殺,都聚在幾個地區共同進退,他卻將巴州地區占為己有,反將呼九思等趕往南江,王高等驅向南部,實在令人寒心。”
王高等還不提,這呼九思可是當初在陝西帶著袁韜出道的大哥,竟然也沒能避免被他傾軋。世事無常,趙當世在嗟歎之餘更是堅定了滅掉這個袁天王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