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法界尚處蠻荒世代,野獸橫行,荒無人跡,契染被迫另辟蹊徑,接種血氣開智生靈,省去數萬載啟蒙之功,輾轉收下第一個弟子。然而他才踏出弘法的第一步,如來早已在宏光界開枝散葉,建立起四百八十座靈寺,凡人供養的寺廟更是不計其數,香火之盛如烈火烹油,一發不可收拾。
宏光界的基礎比瑞法界好太多,生民已繁衍生息數萬載,道法林立,不乏飛天遁地的黃冠羽客,大小王朝如星辰明滅,開疆拓土鏖戰不絕,下民被踩在淤泥中,苛捐雜稅,苦不堪言。這是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苦難和絕望是最肥沃的土壤,隻須投入一顆種子,就能開出一朵朵不染的青蓮。更何況,如來把整個大雷音寺搬到了宏光界,以摧枯拉朽之勢掃平道門,就像踢開一顆小石頭,很快奠定了佛門盛世。
大雷音寺落於宏光界西南的天脊山,方圓萬裡號稱“極樂世界”,坐落般若、菩提、須彌、娑羅四座大廟,虔誠的信眾一路磕長頭前來參拜,更有狂熱者試圖攀上天脊山,一睹佛祖真容。但他們每每為風雪所阻,迷失方向,兜兜轉轉回到原地,隻能遠遠叩首瞻仰那一道衝天佛光,如熊熊火炬,照徹天地。
設若如來先一步跳出上境,立於諸天萬界之上,看到不一樣的風光,契染就再也沒有可能成就上尊大德,反之亦然。他們一在宏光界,一在瑞法界,遠隔無數時空,卻被命運之繩縛在一起,相互掣肘,此長則彼消,此消則彼長。
涅槃法則不同於星力、血氣、革金諸般法則,侵奪一界,損不足以奉有餘,壯大涅槃法則所耗資糧,並非得自巧取豪奪,而有賴於億萬生民一心向佛。換言之,修行者自身隻是佛門火種,道行再深,神通再廣大,也無法藉一己之力補全法則。唯有一界生民儘皆信服佛法,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通往上尊大德的門戶才隙開一條縫。但那隻是開始,而非結束,到那時修道者將麵臨最嚴峻的考驗,世界本源的瘋狂反撲,成則一飛衝天,敗則前功儘棄。
眼下如來還不用擔心這些,宏光界本源蟄伏未醒,如來有足夠的時間從容布局。比起契染,他已走得太遠,遠到連背影都望不見。
瑞法界沒有王朝,沒有道門,隻有一群因血氣開智的野獸,爭鬥廝殺,茹毛飲血,毫無禮義可言。冥冥之中運數偏轉,契染感到來自如來的壓力,如十萬大山壓在頭頂,令他喘不過氣來。修持到了他這般境地,接下來的路當如何走,契染早有打算,然而魏天帝將他放在此界,扼殺了迅速崛起的可能,這麼做定然另有用意。
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隻能走一步看一步。
契染領著瘦木行走四方,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擔裝,四大皆空相,卻遲遲沒能遇到第二個徒弟。他的每一步都走得異常艱難。瘦木執弟子禮,跟隨他修持佛門神通,將體內血氣一分分轉為涅槃之力,進展卻極其緩慢。
這一日,師徒二人來到一處地勢險惡的穀地,四下裡懸崖高聳,怪石林立,風中飄散著濃鬱的血腥味,中人欲吐。瘦木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猶豫一下,請師尊暫且駐錫,容他先去探一探前路。契染頷首應允,在一棵枯樹下盤膝坐定,目送徒兒小心翼翼深入穀地,消失在亂石堆後。
片刻後,契染聽到頭頂傳來一陣輕微的聲響,土石窸窸窣窣滾落,仰頭望去,卻見一道高大的身影踞立於崖頭,渾身上下鮮血淋漓,瞪著一雙銅鈴大的三角眼,惡狠狠盯著他。契染不為所動,心如古井,反令對方有些躊躇,正僵持之際,瘦木心急慌忙回轉來,未曾留意崖頭的凶物,匆匆合十見過師尊,結結巴巴道:“師父……那邊是個……穀中穀……填滿屍骸……一口血池……”
契染微微頷首,長身而起,道:“你且在前引路,待為師前去一觀。”
那凶物見對方將自己視同無物,胸中戾氣漸生,悶哼一聲,後背鼓起兩團肉瘤,頃刻間皮開肉綻,掙出一雙血淋淋的肉翅。瘦木聽到聲響,下意識扭頭望去,頓時大吃一驚,指著崖頭道:“師父……師父……那裡有一頭……”
契染哂笑道:“跳梁小醜罷了,無須大驚小怪!”
那凶物雖聽不懂師徒二人在說些什麼,言語中的輕蔑卻如針錐刺骨,令其暴跳如雷,驀地將雙翅一展,呼喇喇飛到空中,頭下腳上,張開一雙利爪當頭撲下。契染頭也不抬,伸出食指一指,那凶物一雙肉翅頓時垂落,如石頭般從雲端栽落,生生砸出個大坑,跌了個七竅生煙。
瘦木放下心來,看了那凶物一眼,不無憐憫,扭頭引著師父向穀地深處行去。
那凶物一腳踢在鐵板上,吃了大虧,狼狽不堪爬起來,待要灰溜溜退避,才剛動念,渾身筋骨扭曲錯位,痛徹心扉,雙腿一軟跪倒在地,心中騰起一陣慌亂。正手足無措之際,渾身上下忽然不聽使喚,霍地站將起來,亦步亦趨,如牽線木偶般一步步跟上前。
瘦木蜿蜒翻越亂石堆,轉過一座高崖,眼前豁然開朗,卻見深穀儘頭又凹陷一處疊穀,血水填滿大半,漂浮著無數殘缺不全的屍骸,不知累積了多少時日,才有這等規模。
那凶物步履不停,扭手扭腳來到血池旁,臉上現出惶恐之色,搖搖欲墜,眼看就要一頭栽進去,手腳忽然恢複了知覺,一屁股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驚魂未定。
契染走到他身後,在其頭頂輕輕拍了一掌,醍醐灌頂,福至心靈,那凶物怔怔望著血池中自身的倒影,短短一瞬仿佛經曆三生三世,如夢初醒,扭轉身五體投地,朝契染連連叩首,口中含含糊糊道:“求上師……開恩……饒小的一命……拔出苦海……”
聽其言,觀其行,個中似乎另有隱情,契染隨意問了幾句,原來那凶物名為“狄陵”,乃是羅睺王的手下,為其看護著一口血池,每日須捕殺魔物投入其中,溫養半載光景,待到血氣勃發,才可供羅睺王飽餐一頓。
這一口血池便是狄陵性命所係,稍有閃失,命在旦夕,為此他不知吃了多少苦頭,甚至割腕斷臂,將自身精血投入其中,以饗羅睺王一餐。眼看時日將近,方圓千裡的魔物已被他屠戮一空,血池卻仍未填滿,狄陵坐立不安,一時糊塗,這才冒犯了契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