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枯河背著白毛屍犼闖入七十二蓮花峰,一口氣鬆懈下來,雙腳不聽使喚,踉踉蹌蹌摔倒在地,骨軟筋酥,半晌爬不起來,他攤開四肢躺在草叢中,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泥土和草葉氣息鑽入鼻孔,令人昏昏欲睡。白毛屍犼被他甩在一旁,翻著白眼昏死過去,像一具沉默的屍骸,鮮血染紅了大地,樓枯河掙紮著爬上前,伸手試了試口鼻,還有一絲微弱的呼吸,這才放下心來。
行百裡者半九十,還有最後一段路要走,直麵契染的審視,才是最關鍵,也是最要命的考驗,樓枯河閉目裝睡,內心深處卻翻江倒海,反複盤算定當,意識才緩緩退去,陷入黑甜鄉中。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醒來時已是整整三日之後,白毛屍犼依舊在旁挺屍,傷勢惡化,渾身散發濃鬱的屍氣和腐臭,幸好在下風處,否則睡都睡不安穩。
樓枯河一咕嚕爬將起來,活動一下僵硬的筋骨,也不嫌棄白毛屍犼滿身血汙,將他負於背上,大步流星向七十二蓮花峰深處行去。白毛屍犼喉結上下滾動,隔了良久才低低呻吟一聲,含糊不清道:“多謝了……”樓枯河默不吱聲,隻顧悶頭趕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什麼的都是扯淡,白毛屍犼隻是一塊擋箭牌,隻要契染不起疑心,就謝天謝地了。
兜兜轉轉,翻過十餘個山頭,眼前豁然開朗,一汪碧玉般的大湖呈現於眼前,湖心突兀一座山峰,輪廓像個大墳頭。長途跋涉,曆儘波折,終於到了沉淵湖九泉峰前,樓枯河感慨萬千。他彎腰將白毛屍犼放下,四下裡打量一番,連拔七八棵碗口粗的黑鬆,折去旁枝綁成一架木筏。
白毛屍犼躺了許久,稍稍恢複了幾分精神,有氣無力道:“何須如此麻煩……”
樓枯河看了他一眼,甕聲甕氣道:“你不懂,蓮花峰乃南方本命血氣發源之地,這叫心存敬畏,不可失了禮數。”
白毛屍犼啞然失笑,再度牽動傷口,倒抽一口冷氣,搖著腦袋半晌說不出話來。樓枯河將木筏推入湖中,載起白毛屍犼,奮力劃動木漿,激起層層漣漪,雲與天倒映在湖中,木筏分開兩個世界,慢悠悠蕩向湖心九泉峰。
九泉峰遙遙在望,然而湖水似乎無窮無儘,從天光劃到夜深,又從夜深劃到破曉,似乎並沒有接近多少,回望出發的岸邊,碧水茫茫,早已消失在視野儘頭。法則的波動如漣漪蕩漾,將著一段水路變成無儘的旅程,樓枯河心知有異,卻也隻能裝作不知,埋頭努力劃動木漿,隻當是上天的考驗,奉上誠心誠意。
契染盤坐於九泉峰下,沉淵湖畔,氣意連接涅槃佛國,入定修持百日,功告圓滿,這才收攏法則,長身而起。負手遠望,一架木筏被困於沉淵湖中,不得進,不得退,如落入蛛網的飛蟲,不知苦熬了多久。他伸手一招,木筏頓時乘風破浪,箭一般劃過湖麵,戛然停於岸邊。樓枯河擱下木漿,鄭重一禮到底,謝過契將軍援手之恩,這也是應有之義,應儘之禮。
契染目光落在白毛屍犼身上,他蜷縮在木筏上,半身被打得濕透,奄奄一息,遍體鱗傷,沒有一寸完好之處。既然千辛萬苦來到這裡,也算有緣,那便賜他一場機緣,能走到哪一步,且看他的造化了。契染毫不吝惜,彈出一縷血氣,沒入白毛屍犼體內。
這一縷血氣來自神佛殘軀,他在最後關頭從焚天之火中截留下少許,以備不時之需,滿打滿算不過一掌之數,其中一縷賜予樓枯河,他自然知道其中的好處,忍不住流露豔羨之色。血氣入體,如一道暖流如大蛇般鑽來鑽去,創口生出無數肉芽,彼此纏繞愈合,將白毛屍犼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他長長舒了口氣,搖搖擺擺站起身,謝過契染救命之恩,多餘的話什麼都沒說。
契染隨意問了幾句,白毛屍犼將彆來情形一一道來,連帶與黑山魈的舊恨新仇,和盤托出,丟臉歸丟臉,若沒有那一道血光相助,他十有八九到不了這裡。驅狼驚鹿,暗戳戳掠奪血氣的究竟是何許樣人物?契染心生好奇,卻仍未十分在意,草莽之中多有豪傑,龍蛇並起,應運而生,若不能升起一輪赤日,終究隻是深淵螻蟻。
獨木不成林,事事親力親為,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天帝既然放開手,契染自然要為長遠打算,如果說風狸是投石問路的第一次嘗試,那麼樓枯河與白毛屍犼便是第二次嘗試,先後賜下血氣機緣,看他們有沒有一步登天的運數。
一年之期將至,時日所剩無多,契染回望九泉峰,心如古井不波,最初的欣喜與振奮早已過去,雖得天帝三番讓渡,他清楚自己與契染、昊天乃至鼎盛之時的北冥,仍有相當的差距,背後的大神漸去漸遠,接下來一切都要靠自己了。
他回轉身,招呼一聲,當先踏上木筏,待樓枯河於白毛屍犼緊緊跟上,即渡湖而去。
離開七十二蓮花峰,一路北上,來到當初定約之地,契染命二人在百裡外等候,獨自一人坐於山澗旁,望著潺潺流水,心中琢磨著三江源頭之行。與迦耶正麵衝突,是機遇,亦是挑戰,昊天自然有他的底氣,縱然不敵,亦可全身而退,但對他而言,須得從長計議,以免有失。
靜靜等了數日,流雲渡空,光影變幻,山澗上遊忽然多出一人,蹲坐於一方白石上,正是深淵三皇之首的昊天,抬手跟他打了個招呼,氣機晦澀深沉,與之前又有不同。契染仰頭望向他,微微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齒,隨意寒暄了幾句,怡然自得。
昊天正眼打量他一番,頷首道:“契將軍修持不輟,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可喜可賀,此番去往三江源頭,火中取栗,又多了幾分把握。”
契染道:“僥幸而已,幸有昊皇相助,才事半功倍。”
昊天指了指樓枯河白毛屍犼所在之處,道:“嗯,那兩頭南疆魔獸得了一縷神佛血氣,可有什麼來曆?”
契染道:“不過是代步的坐騎,奔走的手下罷了,讓昊皇見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