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身空中,遁去如飛,師喜子心中的惶恐愈來愈盛,她不知為何人所製,亦不知將去往何方,手腳僵硬,身體完全失去控製,修持多年的幽冥之力一點一滴散失,再不能維持美婦之形,倏然現出“蛛女”原形,四臂二腿,腹鼓如蛛。
“巨人眼”遙遙在望,師喜子忽然醒悟過來,召她而去的正是下界妖人“魏先生”,她心中覺得委屈,這些年辛苦采集芝草,一囊囊送入“巨人眼”,也沒聽個“好”字,就為“紅螺果”出了點小岔子,便將自己呼來喝去,至於嗎?難不成……難不成其中另有蹊蹺?一股前所未有的惶恐襲上心頭,她頭疼欲裂,耳畔似有千萬鑼鼓齊鳴。
上一刻遙遙在望,下一刻已身處其中,師喜子重重摔在石壁上,頭昏眼花,臟腑倒轉,渾身骨頭如同散了架,毫無反抗之力。她拚命鼓動幽冥之力,才凝聚一星半點,即為血氣消去,師喜子陷於絕望,欲哭無淚。
不知過了多久,她隱約察覺異樣,費儘氣力抬起頭來,眼前蒙上一層淡淡血氣,一個模糊的身影立於跟前,開口問道:“上次送來的芝草中有一截‘菩提參’,是從哪裡來的?”
師喜子打了個寒顫,心如明鏡,果然是那一囊芝草出了岔子,無關“紅螺果”,而是“菩提參”。好在她行事把細,記得清清楚楚,“蛛女”送來之物都一一過目,親手裝入藥囊,盯著心腹送到“巨人眼”才算了事,然而……然而……她竟不記得那一囊芝草混有“菩提參”!
師喜子似乎意識到什麼,手腳冰涼,艱難道:“沒有‘菩提參’……‘菩提參’……不是我放入藥囊的……”話音未落,體內血氣暴漲,腦海深處如被一隻無形大手狠命攪動,她張口欲叫,卻發不出半點聲音。記憶的沉渣兜底泛起,眼前晃過無數破碎的身影,神魂撕裂,失去意識之前,她驀地看清一張皺巴巴的老臉。
再度醒來時,師喜子發覺自己躺在冰冷的岩洞內,渾身赤裸,如打擺子般瑟瑟發抖,虢晝與虢粒靜靜注視著自己,目光中厭棄夾雜著訝異。沉默片刻,師喜子喃喃道:“這並非我的本意……是被上族言咒……所逼迫……”她完全記了起來,是“十八盤”獵場副巡守虢娓將其喚出,五體投地拜見虢族長老,而後為言咒驅使,將一截“菩提參”放入藥囊,並將此事遺忘。匆匆一瞥,她隻看到一張乾瘦的老臉,皺紋深深淺淺,如乾涸的大地。
虢族一十九位長老,形貌如師喜子所描述隻有一人,那是神通僅次於族長的大長老虢孚甲。孚甲長老所為打破虢族慣例,究竟是事先與暴虎長老達成默契,還是乾脆將他粗暴地撇在一旁,眼下無從得知,但這個消息令虢晝心沉穀底,不知該如何是好。
師喜子心中尚存一絲僥幸,咬著牙道:“魏先生……待怎樣處置……我……我……”
虢晝沉默片刻,道:“那一截‘菩提參’並非天生地長,人力澆灌數百年,劇毒無比,殊難察覺,有心也罷,無意也罷,你這次終究犯下大錯,我可以在魏先生跟前求情,但你要給我一個理由,一個有足夠說服力的理由。”
師喜子心中騰起一絲希望,受製言咒並非本意這種說辭顯然沒有說服力,那位飛升上界的魏先生想要什麼?她能給出什麼?這才是乞命的關鍵。師喜子搜腸刮肚尋思良久,忽然記起一樁自己都快遺忘的事,脫口道:“我……願去裂穀之底……”
虢晝看了她一眼,微微頷首,“大裂穀”底漸次收窄收細,乃是一片眾所周知的死地,一旦落入其中,五感儘失,銷聲匿跡,數萬載以降,生還者寥寥無幾。不過故老相傳,裂穀之底能找到幾種罕見的寶材,上七族犯下大過之人,每每抱有僥幸,以此贖罪。她深知上族言咒的厲害,師喜子並非罪不可恕,去往裂穀之底尋寶,也足以抵消此番的過錯了。
虢晝斟酌言辭,委婉轉述師喜子的意思,魏十七不置可否,隻是命虢粒嚴加看守,暫留她一條性命。虢晝鑒貌辨色,心中有數,她叮囑了虢粒幾句,命她小心在意,如無魏先生關照,不可離開“巨人眼”半步,虢粒雖有些不明就裡,還是答應下來。
虢晝與魏十七不過數麵之緣,對他的心性手段卻印象深刻。天地重關難度,下界飛升之人多半心高氣傲,頻頻受挫,又急於尋求庇護,抱團取暖,“長生寨”成為他們遲早,也是唯一的選擇,但魏十七不同,上七族在他眼中無異於“蛛女”之流的下層鬼物,為我所用,則聽之任之,心存惡意,則隨手打滅,仿佛靈域之主,一視同仁。虢暴虎與屠乘風先後嘗到了苦頭,這一回輪到大長老虢孚甲,上境大能鬥法,哪會顧忌她們這些小蝦米的安危,她生怕殃及池魚,故此叮囑虢粒無論如何都要躲在“巨人眼”。
暴風雨前的寧靜持續不了多久,這一日,虢娓跨坐一頭四爪蜥蜴,藏身於絕壁亂石,小心翼翼探出頭去,眯起眼睛窺視“巨人眼”。
當年暴虎長老铩羽而歸,她噤若寒蟬,不敢在他跟前露麵,以打探消息為由,悄悄潛回“十八盤”獵場,得知下界妖人業已離開,多半是去往天成石“長生寨”,獵場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但平靜之下暗流湧動,虢晝似乎背叛虢族,與一自稱“魏先生”的妖人達成了某種協議,命師喜子驅使“蛛女”,為其采集延壽的芝草,以求互不相擾。
虢娓能理解虢晝的難處,妖人神通廣大,手段強橫,連暴虎長老都奈何不了彼輩,區區一介巡守又能怎樣?易地而處,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戰力懸殊,一切心計都無從說起,要保全自身,保全“十八盤”獵場,隻能如此。
但這正是她的機會,無關對錯,隻問利害,虢娓被虢晝壓了數百年,好不容易看到翻身的希望,之前擅自向族內求援已然得罪了她,既然得罪,那就乾脆得罪到底,唯有借長老之手掀翻虢晝,她才能趁勢上位。
大長老虢孚甲正是她處心積慮引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