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大帥親領中軍壓陣,鼓聲隆隆,悍卒營率先攻城。
郭傳鱗手提樸刀,放眼望去,泗陽城巋然聳立,護城河已被填平,城頭擠滿了兵卒,呼喝聲此起彼伏,顯然彼輩也知曉,能否守住城池,就在此一舉。
城頭箭支稀稀拉拉,木石亦消耗殆儘,悍卒營扛著雲梯奮勇上前,郭傳鱗混在人群中,鼻翼張翕,隱隱嗅到一陣熱烘烘的惡臭。他心中打了個咯噔,眯起眼睛極目望去,卻見翟子鵬當先而立,雙眸炯炯如虎,親率勁卒守在中路,兩旁多是廂兵,丫丫叉叉,縮頭縮腦,生怕被流矢誤傷。
雲梯一架架樹起,頂端鐵鉤“鏘鏘鏘”搭在城頭,悍卒蟻附而上。郭傳鱗心思轉得極快,“金汁”須得現熬現澆,任你架著大鍋煮,也隻能澆上一波,與其說殺傷敵軍,不如說打擊軍心,振奮士氣,東西兩側由廂兵把守,戰意不強,反倒是中路戒備森嚴,金汁設於此的可能性最小。
城頭駐兵拚命砍斫雲梯,大帥得高人指點,雲梯頂端裹以堅鐵,倉促間哪裡砍得斷,悍卒趁機搶占城頭,被長槍捅下雲梯,卻無人敢惜命退後。大帥軍令如山,未鳴金先退者,定斬不赦,反不如舍命博個富貴,至不濟也能快活上一陣。
郭傳鱗跟隨悍卒蜂擁而出,腳步一轉,直撲中路而去,他身高腿長,勢如奔馬,踏雲梯如履平地,率先殺上城頭。惡臭撲鼻而來,中人欲吐,他所料果然不差,翟子鵬將“金汁”設於東西兩側,助廂兵守城,中路止有勁卒嚴防死守。眼看數杆長槍亂戳亂捅,他一腳踏在雲梯之上,俯身讓開槍尖,借反彈之力擠開亂槍,發一聲喊,率先殺上城頭。
一鍋鍋滾燙的金汁從城頭澆下,蟻附的悍卒儘皆色變,不顧一切跳下雲梯,直如下餃子一般,慘叫聲沸反盈天,攻勢頓為之一挫。郭傳鱗背靠城垛護住雲梯,被數名勁卒圍住,陷入苦戰之中,同袍從他殺開的缺口湧入,擋不上數合,便被亂槍捅死,一時間孤立無援。
以寡敵眾極耗體力,戰不多時,郭傳鱗便氣喘如牛,血流如注,樸刀重得提不起來,隻能勉強閃開要害,眼看撐不下去,腦後刮起一陣勁風,一員悍將從天而降,手持雙鐵戟,如旋風一般殺入敵陣,救了他一命。翟子鵬頓時臉色大變,急命兵卒上前阻攔,卻哪裡抵擋得住,被那悍將生生殺開一條血路,提起鐵戟在他頭盔上一磕,耳畔“嗡”一聲巨響,頓時昏倒在地。
郭傳鱗鬆了口氣,隻覺手足酸軟,背靠城垛慢慢滑坐在地,幾近虛脫。他識得那解圍的悍將,此人姓秦名重,虎背熊腰,膀大腰圓,善使一雙鐵戟,左手戟重三十九斤,右手戟重四十一斤,隻是尋常镔鐵打造而成,運使如飛,衝鋒陷陣,如入無人之境。秦重乃大帥心腹愛將,他既然殺上城頭,大局已定,這泗陽城堅守多日,終究被大帥拔了去。
蛇無頭不行,泗陽城全靠翟子鵬才支撐至今,秦重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時間兵敗如山倒,不過半個時辰,泗陽城便就此易主。
城破之後,屠城三日。
郭傳鱗不是第一天當兵,屠城的規矩,他懂。雖然厭惡燒殺擄掠,但表現得太過清高,會招來長官和同袍的側目,要在這個亂世生存下去,就必須同流合汙,不能介意雙手沾滿鮮血。殺戮,搶劫,強奸,視線所及,狂熱的暴行充斥著每一個角落,郭傳鱗儘量讓內心保持麻木,視若不見,聽若不聞。“既然不能改變,那就接受它吧。”他是這樣想的。
激戰過後,身心俱疲,郭傳鱗提不起精神,深一腳淺一腳,踩過廢墟和鮮血,穿過哀鴻遍野的泗陽城,在偏僻的城西挑了一戶大人家,抬腳踹開門,徑直闖了進去。
一進又一進,前後三進,正屋和廂房都空無一人,主人大概在城破之前就收拾細軟逃難了,省去一番手腳,正合郭傳鱗的心意。他會在這裡呆上三天,休養生息,耐心等待屠城結束,集結的號角嗚嗚響起。
腹中饑餒難忍,最近有些不對勁,常常覺得餓。郭傳鱗兜兜轉轉摸到廚房,牆角有柴,缸裡有水,甕中有米,他隨手拾根柴火,捅了捅灶眼,扒出一堆灰,略一沉吟,心中有了數。大戶人家,多半有夾牆暗室之類的地方藏身,也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不鬨什麼幺蛾子,就相安無事。
他挽起袖子,刷鍋吹火,煮了一大鍋飯,又從梁上取下一塊臘肉,洗去浮灰,胡亂剁成片,鋪在飯上蒸熟了,狼吞虎咽吃了個飽。很久沒吃到熱騰騰的飯菜了,白米飯和臘肉比什麼山珍海味都美味,郭傳鱗心滿意足放下筷子,長長舒了口氣。
填飽了肚子,精神見長,該虛應一番故事了。郭傳鱗對錢物看得很淡,但既然屠城,總得揣點財帛出去,免得被人笑話。他闖進主人的臥房,翻箱倒櫃,搜刮一些金銀珠寶,隨手扯一幅綢緞,打了個包裹揣進懷裡,覺得差不多了,掩門而出。
東牆的隔板後突然傳出一聲輕微的咳嗽,聽聲音是個年輕的女子。
唉,連咳嗽都忍不住,難不成藏了個癆病鬼?郭傳鱗提著樸刀走到隔板前,用刀背敲了幾下,發出空洞的回響。果然有暗室!他把刀尖插進隔板的縫隙,才撬了幾下,裡麵一個顫抖的聲音說道:“彆,彆撬了,我們這就出來……”
隔板無聲無息地移在一旁,露出黑黝黝的入口,一個丫鬟探頭出來,年紀尚稚,臉色慘白,嘴唇一個勁地打哆嗦。
借著微弱的光線,他看到一名衣飾考究的中年人,留著八字胡,抖抖索索丟出一個小包袱。“都拿去吧,彆傷我們的性命……”他竭力護住身後的女子,不讓郭傳鱗看到她的容貌。
“興許是個美女也說不定。”郭傳鱗心中轉著念頭,咧嘴一笑,朝那中年人點點頭,拾起包袱起身離去。他知道在對方眼裡,自己提著樸刀,凶神惡煞,這種時候任何語言都是多餘的,唯有帶著錢物離開,才能表明自己的態度。
隔板重新掩上,暗室裡響起一聲如釋重負的輕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