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刀螂偷襲得手,凶性大發,將前肢磨上一磨,正待再度出手,忽聽得身後傳來一聲輕叱,“定!”身軀驟然一重,如被十萬大山當頭壓下,骨節吱吱嘎嘎作響,絲毫動彈不得。
梅真人以“言出法隨”定住碧玉刀螂,又祭起九嶽崩崖石,一聲響,煙塵彌漫,震波滾滾四散,所過之處,刀螂儘皆肚皮朝天,臟腑成泥。蘭真人望著身邊蟲屍墜落如雨,俏臉上露出一絲苦笑,抬手輕輕劃動,將兩具分身收入體內,然而魂魄不得完整,神情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梅真人衣袖一拂,三十六枚玉符魚貫而出,兩頭尖尖似飛梭,高低錯落,指向各異,頃刻間布下一陣,那碧玉刀螂亦察覺到凶險,拚命掙紮,前肢顫巍巍抬將起來。
風起雲湧,天地變色,一道白光從蒼穹深處落下,貫穿碧玉刀螂的身軀,將其牢牢定在冰原之上。
玉符砰然破裂,碎屑窸窣落下,梅真人身影一晃,攔住師妹的腰肢,掌心亮起一點金光,催動小挪移符,倏地張開傳送法陣,遁離險地。
幾乎同一時刻,梅真人攜蘭真人跨出虛空,舉頭四顧,朔風呼嘯,冰天雪地,卻是身處北海灣中,距離山脊之上的陸陣眼不遠。
短短一瞬,仿佛經曆了三生三世,蘭真人嘴唇微微顫抖,幽幽歎了口氣,輕聲問道:“師姐可是狙殺了那凶獠?”
梅真人搖搖頭,“它修為堪比大象,軀殼堅不可摧,隻能暫困一二。”
“大象境……難怪……”蘭真人有些失神。
梅真人見師妹意誌消沉,暗暗歎息,這是蘭師妹第二次遭受沉重打擊,心灰意懶,了無生趣,她心中轉了無數念頭,不知該如何開口。
蘭真人喃喃道:“分魂分身一旦毀去其一,便前功儘棄,是麼?”
真人麵前不說假,梅真人沉默半晌,道:“不錯。”
“師姐遍覽十萬摩崖石刻,可有挽回的餘地?”
“……未曾聽聞。”
蘭真人神情變幻,淒然一笑,“嗬嗬……當年師姐說服我重頭再來,這一回,連師姐都束手無策了吧……”蘭真人自視甚高,之前衝擊大象境時,為李靜昀暗中作梗,功虧一簣,了無生意,幸虧梅真人提點了幾句,道破素女通玄功的症結,以恨意激起她一念生機,才撐到了現今,眼下魂魄不全,永訣大道,叫她如何自處?
梅真人皺起眉頭,徑直問道:“師妹要怎樣才能不自棄,不自餒?”
蘭真人心中一動,下意識舔了舔嘴唇,猶豫著湊上前去,側過螓首,一點一點吻在她唇上。梅真人沒有躲避,師妹的嘴唇溫軟小巧,稍有些乾澀,她沒有來想到那人說過的話,這時候睜著眼,很蠢。
都說廣濟洞梅蘭二位真人驚才絕豔,與無垢洞靜昀真人鼎足而三,但蘭真人心中清楚,驚才絕豔的是那李靜昀,是梅師姐。李靜昀勇猛精進,成就六具分身,一舉勘破大象,梅師姐將修為壓製在顯聖境,遲遲不跨出那一步,隻為水到渠成,她瞠乎其後,充其量憑借外物,肯下苦功而已。
很長一段時間裡,對李靜昀,她是忌憚,對梅真人,她是疏離,雖是同門,卻形同路人。正是有李、梅二人在前,她才舍素女通玄功,取燃犀鎮海功,舍“斬魂術”,取“分魂術”,就是為了避開覆轍,另辟蹊徑。
斬魂分身強弱各異,梅真人三具分身各儘其妙,最強的隻遜色本體一籌,剩下兩具有本體七成神通,分魂分身卻無有差彆,一旦煉成,俱有顯聖實力,並無二致,利於速成。也是機緣湊巧,蘭真人從小界中得了一宗真仙遺寶,修為突飛猛進,躍居次席,僅次於無垢洞的李靜昀。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蘭真人如飛舟擊浪,借著這股勢頭衝擊大象境,結果落得個道基不穩,铩羽而歸。
當她一意精進之時,梅真人隻管冷眼旁觀,未發一言,當她意冷心灰,卻以寥寥數語,破了蘭真人的心結。事後細思,蘭真人始終不明白師姐的心思,她是顧念同門情誼,還是處心積慮,要給李靜昀留一個對頭?心思如此深沉,怎讓人不生忌憚。於是她主動放低身段,與梅真人刻意交結,揣測她的用意,但梅真人待她始終如一,不冷不熱,若即若離,讓她拿捏不準。
直到鬼窟小界中,斬神劍遙遙一斬擊破照影珠,陰差陽錯壞了她的險惡用心,蘭真人怒極出手,李靜昀趁勢反擊,有意毀了她一具分身,永絕後患,幸而梅真人從旁相助,才僥幸逃過一劫。多年韜光養晦,至此無可掩飾,李靜昀終於把目光投向了不顯山不露水的梅真人,同樣修煉素女通玄功,同樣成就斬魂分身,明明是顯聖巔峰,卻強壓境界,始終不踏出那一步,始終……沒有犯錯。
孤陰不生,獨陽不長!
李靜昀放過了蘭真人,梅真人從此岌岌可危,她無法容忍一個不犯錯的梅真人成就大象境,無法容忍梅真人一步步越過她,一路坦途,直指真仙。為了避開李靜昀的暗算,梅真人收攏三具分身,躲入摩崖小界內,閉關不出,蘭真人承其大恩,陪在師姐身邊,朝夕相見,耳鬢廝磨,竟日久生情。
在這之後,又發生了很多事,魏十七如彗星般崛起,廣濟、神兵二脈破門自立,大象真人李靜昀铩羽千都城……從黃庭山斜月三星洞,到北海水府,再到荒北城,蘭真人始終追隨梅師姐,一心一意,成為她最得力的臂助。她的心思,梅真人也明白,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就像她委身於魏十七一樣,身體發膚儘數外物,道心圓融,又與外物何乾?
梅真人仿佛看到了自己,看到蘭真人全心全意吻著自己,仿佛溺水的人渴求一點空氣,惶恐,委屈,忐忑,終於得償所願。她等了片刻,稍稍退後,鼻息吹拂在師妹顫抖的唇上,輕聲道:“感覺好一些了嗎?”
蘭真人緊緊抱住她,臉頰貼著她的臉頰,貪婪地嗅著熟悉又陌生的氣息,喃喃道:“不自棄,不自餒……這很容易做到……是嗎,師姐?”
梅真人仰頭望著天際,雲卷雲舒,去留無意,微笑道:“是的,本來就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