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羅洲蟲族的伏擊是最後一場阻難,此後一路平安無事,閻川接連橫跨十餘處海域,海妖儘皆辟易,無驚亦無險。日出日沒,星鬥隱現,不知時光流馳,這一日,視野儘頭忽然跳出一道黑線,分割海與天,綿延不見儘頭。閻川甕聲甕氣道:“前方便是大瀛洲了!”
聞得此言,沙艨艟駭然起身,搶上幾步極目遠眺,鼻翼張翕,心情激蕩不已。環峰島之行是一場糊裡糊塗的豪賭,他數度以為自己絕無幸免,卻還是從鬼門關爬了回來,其中的驚心動魄之處,唯有自知,難以言說。大瀛洲在望,終於可以回到自己熟悉的地盤,他決意從此老死於岸上,再也不下淵海了。
浪潮翻滾,無數海嬰獸浮出海麵,遙望這一群陌生的外來客,鯉鯨乃是淵海上族,素來心高氣傲,卻也甘為坐騎,如此厲害的狠人,海嬰獸如何惹得起,彼輩無有一頭膽敢上前去,默默潛入海底,遠遁而去。
一日之後,海嬰獸左王海築,右王海岐得到消息,雙雙迎上前來拜見上族使者,閻川一聲不吭,恪守本分,二王心中忐忑不安,不知是什麼情形。魏十七將海命牌取出,屈指一彈,“叮”一聲響,嗡嗡不絕,海築海岐看得分明,聽得真切,彼此交換著眼色,麵麵相覷。
魏十七淡淡道:“爾等可識得此物?”
海嬰獸一族向來二王並立,各司其職,左王主內,右王主外,強敵蒞臨海嬰海,左王尚可故作沉吟裝糊塗,右王海岐隻得硬著頭皮道:“此乃上族海命牌,持有此牌,即為海域之主。”
“識得就好。蛇頸龍業已滅族,所轄海域瓜分殆儘,吾從環峰島奪得此牌歸來,海嬰海為吾所有,你二人可明白了?”
二王感應到海命牌的壓迫,哪裡敢質疑,唯唯諾諾見過魏十七,肚子裡卻不無疑惑,這踏鯨而來的大漢身上沒有海族的氣息,如何能奪得海命牌,占有一處海域?那飛在空中的大鰩是何物?鰩背上的三人又是什麼來頭?
魏十七懶得與海築海岐多費口舌,將一應瑣事交托給閻川打點,蹈空而起,飛身跨上鰩背。龍蝠歸心似箭,當下長吟一聲,扇動肉翼撲向大瀛洲,轉眼就化作一個小黑點,消失在雲海之中。
左王海築上前見過閻川,寒暄數語,陪著笑臉問起緣由,閻川略略解說了幾句。大瀛洲荒北城主魏十七,受鯉鯨族族長之邀,赴環峰島爭奪海域,力壓淵海上族、陸黽洲羽族、星羅洲蟲族的強手,搶下五處海域,海嬰海便是其中之一。二王為之駭然,心中打鼓不已,荒北城主開拓商路一事,手筆大得驚人,北海海妖王沈金珠曾親自到訪,許以重利,調集黃犢舟護送商隊往來,卻原來她早就跟荒北城暗通款曲,押下了重注。那魏十七神通廣大,竟然從上族口中硬搶下五處海域,沈金珠早就抱上這麼一條粗大腿,這是何等的遠見啊!
二王唏噓不已,力邀閻川去水府暫歇,看點歌舞,進點酒食。閻川受魏十七囑托,原本就要遍遊蚩尤、海嬰、潛蛟、天蝠四處海域頒下號令,海嬰海本就是其中一站,於是他矜持了幾句,在二王的力邀之下,順水推舟答應下來。
海築海岐打點起精神,放低身段,罄族內所有,將閻川奉若上賓,侍奉得妥妥帖帖。閻川在海上跋涉了這許多日,嘴裡都快淡出鳥來了,好容易沒人騎在背上,天高皇帝遠,徹底放鬆下來,一壇壇美酒隻管往嘴裡倒,吃得口滑,醉意醺醺然,被二王套去了很多內幕。
荒北城主魏十七脫穎而出,搶下十一塊海命牌,屠滅暗影賊族內的真仙種子巢元三,力敵巢圭不落下風,一舉壓過陸黽洲和星羅洲,在環峰島占得一席之地,無人能捋其鋒芒。鯉鯨族乃淵海上族,僅次於八將軍、暗影賊、漆麵佛,族長閻望對魏十七另眼相看,將蛇頸龍棲身的海域換與他,結個善緣,並命閻川追隨魏十七,將來坐鎮蚩尤海……
雖然隻是醉言醉語,片言隻語,海嬰獸偏居一隅,也沒聽過巢元三和巢圭的名頭,但海築海岐足以腦補出魏十七的厲害,為之乍舌不已。大瀛洲什麼時候出了這樣一個厲害角色,看來有必要收斂鋒芒,一改之前的矜持自傲,主動跟荒北城打好關係了。
閻川暫且擺脫了坐騎的命運,在海底恣意享樂,龍蝠卻仍要馱負眾人繼續前行,好在大瀛洲在望,路程無多,他抖擻起精神,扇動肉翼掠過長空,攪碎一天雲霞。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也到了分手的時候,魏十七問起支、沙二人的打算,他們商議了幾句,決定先各自回城安置,而後同赴極晝城麵見胡帥。魏十七兌現之前的承諾,將潛蛟海命牌交給沙艨艟,命他帶給胡帥,至於胡帥遣何人跟潛蛟一族打交道,能撈到什麼好處,這就要看他的手段了。
數日後,龍蝠降落在海灘邊,眾人踏上了大瀛洲的土地。沙艨艟歸心似箭,向魏十七告辭而去,再次承諾一回河丘城,便讓其子沙威赴荒北城,聽候差遣。支荷故意落後半步,待沙艨艟離去後,才跟魏十七說起,此去極晝城,她將向胡帥辭去河丘城主的重任,前往荒北城潛心修煉,追尋天道,以期成就真仙之軀,還望他不吝指點。
魏十七微一沉吟,也沒有反對。胡不歸麾下“六星”,支荷是僅次於大明城主文萱的好手,彆看她在環峰海界被海族追殺得很苦,大瀛洲能穩壓過她的,隻怕不出雙手之數,多了這麼個強悍的打手供驅使,對他的謀劃有利無弊。
支荷得他應允,瘦小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當下從禦獸袋中放出白鶴,告辭一聲,跨鶴而去。
陰元兒目送支荷遠去,輕聲道:“此女心思單純,天資卓絕,未來的成就遠在沙艨艟之上,不過要成就真仙,卻是沒什麼指望。”
魏十七伸手一招,龍蝠化作一柄二相斧投入他袖中,納於“一芥洞天”內。他暗暗催動神識,如漣漪般一圈圈朝外漾開,由近及遠,籠罩了方圓數十裡之地,無有一物能瞞過他的感知。
“陰/道友慧眼如炬,依道友看來,大瀛洲可有人能成就真仙?”
陰元兒微覺詫異,如此審慎,卻為了問這麼一句無關痛癢的話,讓人頗為不解。她猶豫片刻,道:“大瀛洲的強手,我所遇無多,最有可能成就真仙的,莫過於道友。”參天造化樹在一芥洞天內生根發芽,開枝散葉,她未能未曾親見,卻從氣息的衍變察覺一二,眼下魏十七欠缺的隻是厚積薄發,阻礙他突破真仙境的瓶頸業已蕩然無存。
魏十七不置可否,“還有呢?”
“靜昀真人雖然修成大象境,距離真仙不過數步之遙,但她修煉功法似乎出了點小岔子,失之毫厘謬以千裡,要成就真仙,殊非易事。”
魏十七微微一怔,問道:“此話怎講?”
陰元兒搖頭道:“隻是感覺而已,存乎一心,說不準。”她與李靜昀唯一一次交手,是在鬼窟小界中,將三十三道刀光收於太陰元命珠,以陰氣煉化,凝成登峰造極、返璞歸真的一擊,暗施偷襲,逼得她棄下一具分身,禦斬神劍逃出魂魄。
魏十七心中打了個咯噔,似乎察覺到了什麼關鍵,他按捺下追查的衝動,問道:“李靜昀之下呢?”
“廣濟洞梅真人或有一線可能。”
魏十七笑了起來,“也是說不準的感覺?”
陰元兒歎息道:“成就真仙談何容易,天意難測,又有誰能說得準!大瀛洲天妖早就斷了傳承,妖奴舍本逐末,劍走偏鋒,借助煉魂神兵強化肉身,無法與天地靈氣溝通,終非正途,隻怕斜月三星洞當初居心叵測,授以煉魂神兵訣要之時,就已經埋下了伏筆。天妖既沒,就隻剩道門一脈,循序漸進,才有那麼一線可能修成真仙。靜昀真人以下,蘭真人體內氣息不純,似乎在衝擊大象境時受了挫折,至今未能痊愈,葛陽、鬆骨、長息三位真人資質不夠,離大象尚遠,反倒是梅真人,雖然將修為壓製在顯聖境,未曾衝擊大象境,步步為營,走得極其穩健,若能再突破一兩個難關,前途不可限量。”
陰元兒受製於體內一十三道秘符,修為不足以匹敵大象境,但眼光淩駕於魏十七之上,一番品評,雖有臆斷之處,卻七不離八,連李靜昀的窘境都指了出來,令人歎服。魏十七沉吟片刻,道:“我另有要事在身,煩勞陰/道友先行回轉荒北城,替我看護一二,商路和市集是第一要緊,餘事由蘭真人處置即可。”
陰元兒一聽便知,魏十七隻要她穩住局勢,是看護,不是主持,隻要商路市集不出亂子,荒北城仍由蘭真人折騰也無妨。她試探著問道:“是何要事?”
魏十七也不瞞她,輕描淡寫道:“梅真人將往斜月三星洞一行,向葛陽真人陳說厲害,我會暗中潛入尺蠖小界,趁機救出幾個舊相識。”
獨闖龍潭虎穴,這才是他如此審慎的真正原因。陰元兒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斜月三星洞諱莫如深,你自己小心。”
魏十七微一頷首,揮手命她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