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光陰轉眼即逝,鬼臉令變得炙熱滾燙,頻頻提醒他們離去,魏十七等禦劍飛出玉海,一路下劍閣,仍回到無涯觀中。
秦貞心細,很快發覺了魏十七心態的變化,從蠻骨森林歸來後沉睡三載,暴戾之氣消退,但他的情緒變得有些低落,話越來越少,經常低頭沉思,不知在想些什麼。
更為糟糕的是,她發覺自己安慰不了他,加上餘瑤,也不行。
很多事情,魏十七都瞞著她,不是不信任,而是說了也無濟於事,秦貞清楚這一點,她默默地觀察,希望能夠為他分擔些什麼。
魏十七的生活極有規律,每日清晨,鳥鳴啾啾,他踏著露水和薄霧登上熊羆崖,逐處查看禦劍宗弟子練劍的禁製,“重水”,“海潮”,“雷音”,“流雲”,“陽火”,“洪澤”,“大風”,“九仞”,“鎮木”,“礪金”,以肉身感知天地元氣的細微流動,將其拆散為最基本的符籙,一一記在心中。
及至夜幕降臨,他才踏著月光和星光回到無涯觀,喝熱茶,吃油杏子,野豬肉,跟秦、餘二人說說話,聽她們說一些流石峰上的舊事新聞,偶爾插一兩句嘴,大多數時候沉默不語。
夜深人靜,他獨自登上青冥閣,麵朝鎮妖塔,攝取妖氣,洗煉劍丸,祭煉陰鎖,不眠不歇,直到東方發白。
秦貞經常在深夜登上觀日崖,躲在樹叢後遙遙相望,看著魏十七孤絕的身影,獨自忍受非人的痛苦,壓抑,呻吟,顫抖,暈厥,她不忍心看,卻強迫自己必須看下去,常常淚流滿麵。
到了第二天,她收拾起心情,專心致誌修煉劍訣,就像有一根鞭子時刻抽打著她,提醒她不能懈怠。
待到暮色四合,秦貞來到湯沸房,烹茶,剝油杏子,烤野豬肉,陪著魏十七說笑。她說個不停,一開始說些流石峰上的人事、修煉、器物、掌故,到後來漫無邊際,說她早晨起來呼吸到第一口清涼的空氣,空氣中有縹緲的花香,她記起天都峰的崖頭花,林中花,水邊花,還有苦汲泉,在泉水旁吃獐子肉,肉雖然冷了,還是很鮮美,師兄弟在山下缺少葷腥,清粥菜蔬,很是辛苦,下山時帶七八隻山雞,給他們打打牙祭,山雞的胸脯肉、腿肉剁碎了和米煮一鍋飯,剩下的雞頭雞腳骨架雜碎燉湯,山腳下有一彎月牙潭,清清爽爽映著星月,唱驪歌,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落魄的書生,兩個饅頭……
她嘰嘰呱呱,絮絮叨叨,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噙著笑,眼波溫柔似水。餘瑤插不上嘴,隻能以手支頤,當一個聽眾。那是屬於魏十七和秦貞的記憶,他們共同的記憶,她是個局外人,不過,餘瑤驕傲地想,她也有屬於自己的獨一份記憶,不在這裡,在赤霞穀的山腹中。
那天臨走時,魏十七丟下三個字,秦貞想了一夜。
意,識,流。
忽忽數月過去,天氣愈來愈熱,四季隻剩下一季,夏,雖說修士寒暑不侵,熱過頭總有些不大舒服。流石峰平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每個人都在孜孜不倦地修煉,五行親火的劍修有如神助,不斷有人突破劍氣關,最讓人出乎意料的是,以半廢之身,從頭修煉地火訣,終其一生都不可能觸及劍道巔峰的秦子介,竟然突破了劍絲關。
他試劍的那一天,驕陽似火,三陽歸元妖火劍縱橫決蕩,劍絲化作火禽火獸,靈性十足。秦子介哈哈哈大笑三聲,胸中鬱積多年的憤懣,一掃而空。
然而得益於離火之氣的並非隻有劍修,也並非隻有人類,十天後,雲板之聲再次響徹流石峰,二相殿開門迎客,諸位長老宗主齊聚於殿中商議對策。
當年接天嶺之亂,天狼郭奎被清明擒下,魂魄投入鎮妖塔,肉身為山河元氣鎖抽取妖元,待妖元抽儘,殘留的血肉便宜了魏十七,成為他腹中之食。鎮守接天嶺的四大妖王,白蛇千裡示警,立下功勳,事後被尊為長老,在流石峰後山清修,青牛、玉蟾、重明鳥追隨郭奎作亂,際遇各不相同。青牛運數最差,闔天陣圖催動星力,將其一舉擊殺,屍骨無存,重明鳥被清明收服,為奴為婢,充當坐騎,看守洞府,玉蟾留在接天嶺,戰戰兢兢,為昆侖看護獵場,約束妖物,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離火之氣騷動不安,連帶接天嶺的一乾火行妖物修為大進,竟突破瓶頸,晉升為妖將妖帥,玉蟾五行親水,為離火之氣克製,漸漸彈壓不住妖物,竟被赤腹毒蛛遊鯤所殺,接天嶺一片大亂,待旁支七派得知此事,聯手遣精銳前往鎮壓,已經遲了一步。
繼蠻骨森林之後,又有接天嶺群妖作亂,相隔不過數年,雖不是什麼心腹大患,但事關闔天陣圖,不能坐視不理。
樸天衛命禦劍宗司徒空攜闔天陣盤走一趟,莫安川並無異議。師有事,弟子服其勞,司徒空點了關滄海、石傳燈、柳闕、薑永壽、潘雲等五人,唯獨遺漏了魏十七,莫安川想了想,覺得不妥,把他的名字又添了進去。
消息傳到無涯觀,魏十七思忖片刻,答應下來。
餘瑤有些悶悶不樂,這些年聚少離多,匆匆一晤,又要遠行,不知何時才能長相廝守,秦貞卻比她想得開,也不多勸,趕著為魏十七準備換洗衣物,乾肉水囊,餘瑤看不過,嘀咕了幾句,上前幫忙。
魏十七把雜物收入爛銀指環中,忽然在角落裡摸到一物,四四方方,觸手生溫,取出看時,卻是一隻赤玉匣,表麵銘刻了無數暗紅色的遊絲,回環勾連,形成一個極複雜的禁製。
這些天他在熊羆崖以身試法,記了一肚子符陣禁製,細細分辨,赤玉匣上的禁製似乎由七十二個基本符籙組成,繁複精巧,讓人歎為觀止。
有道是一力降十會,破禁並不難,難的是保全匣中之物不受損傷。魏十七翻來覆去看了半天,隨手遞給秦貞,說了赤玉匣的來曆,讓她先收起來,日後再想辦法打開。
見餘瑤跪坐在一旁,眼巴巴望著自己,魏十七不覺笑了笑,又摸出一枚銀灰色的蛇形指環,托在掌心,輕輕吹了口氣,一團水霧附著在指環上,小蛇神采奕奕,似乎刹那間擁有了生命。
魏十七拉起餘瑤的左手,將黑睛避水指環套在她無名指上,道:“這是件‘寶具’,也是從蠻骨森林得來的,蛇眼是黑睛避水珠,可惜一剖為二,避水的效力大減,戴著賞玩還不錯——真漂亮!”
他既是說指環,又是說她的手,餘瑤低下頭,看著纖長雪白的手指上,那枚熠熠生輝的蛇形指環,歪著頭道:“是很漂亮!”她瞥了一眼魏十七的手,見他右手無名指和左手中指上各有一枚指環,不禁微微一笑。
看見她的笑容,秦貞忍不住摸了摸左腕上的銀鐲。
二人的小動作都落在魏十七眼裡,他不禁一陣頭疼,隻作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