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歡“哦”了一聲,眼中卻是厲色閃過,麵上卻是不動聲色問道:“魏無忌?你們是要狀告魏無忌?”
一群人紛紛道:“正是要狀告魏無忌,懇請總督大人為我們做主。”
“魏無忌做了什麼,讓你們如此冤屈?”楚歡身體微微前傾,手握馬鞭,居高臨下看著眼前這群人,“他又如何將你們逼入死路?”
老者道:“總督大人,戶部司頒下了告示,讓我們將今年的收成報賬上去,然後將收成的其中七成,全都要租借給戶部司。總督大人,收成是咱們的,該如何處理這些收成,也該是我們自己說了算,魏無忌橫行霸道,要強行將我們的收成納入官庫,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還請總督大人為我們做主。”
祁宏在旁聽見,立時皺起眉頭來。
他自然知道,借糧轉租是楚歡提出的政策,雖然明麵上是交由魏無忌所管的戶部司去施行,但是背後靠山,就是楚歡。
這些士紳今日突然攔在路上,狀告魏無忌,實際上就是衝著楚歡過來。
祁宏當然不會相信,這些人難道不知道借糧轉租的真正決策者就是楚歡,今日他們攔路告狀,本就是指桑罵槐,明麵上是狀告魏無忌,實際上就是狀告楚歡。
楚歡卻是不動聲色,神色平靜,掃視了眼前數百人,問道:“你們都是過來狀告魏無忌的?”
眾人紛紛說是。
“按照你們的意思,魏無忌不該將你們的糧食借入官庫?”楚歡問道:“或者說,你們都不願意將糧食借給官府?”
老者道:“總督大人,咱們的糧食,不偷不搶,是從自己的地裡收成上來。糧食的糧種,都是我們自己費儘心力從其他地方借過來,有了收成,要加倍償還給去,再加上族中老小的口糧,如果將七成糧食繳納官倉,我們就沒有活路了。”
“是啊,總督大人,今年的收成,本就不多,償還債務,剩下的就更少,連這最後一點糧食都要被戶部司占走,我們還要不要活了。”
“我們不借。”有人更是高聲道:“要想拿走我們的糧食,除非從我們的屍體上踏過去。”
“立國至今,從沒有聽說過官府要強迫大戶借糧。”有人大聲道:“既然是借,當然是要雙方願意,我們如果不願意還要借過去,那就不是借,而是搶!”
“魏無忌強借糧食,就是搶占,和土匪無疑,懇請總督大人下令嚴懲魏無忌。”
數百人的聲音此起彼伏,聲勢一時間十分壯觀,見勢壯勢,看到這邊的聲勢極旺,眾人的聲音也就越來越大,言辭也是越來越大膽,更是有人叫喊著要將魏無忌抓拿起來,斬首示眾,以平息眾怒。
楚歡騎在馬上,自始至終保持著鎮定,看著一眾人大呼小叫,眾人叫喊了片刻,見到楚歡隻是冷漠地掃視眾人,聲音便漸漸小了下來。
沒過多久,四下裡便沉寂下來,眾人麵麵相覷,隨即都瞧著楚歡,並無人再說話。
漫天雪花飛舞,楚歡竟是將頭上的帽冠取下來,拍了拍落在帽冠上的積雪,這才重新戴上,吩咐道:“來人,取筆墨!”
很快,就有筆墨送呈上來,楚歡令人擺放好,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之中,這才道:“諸位都是世家大族,少不得文采出眾的能人,既然要狀告魏無忌,現在就在這裡寫上一份訴狀,本督今日就在這裡批閱訴狀,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眾人麵麵相覷,隨即不少人就低聲私語。
楚歡盯著那出頭的老者,詢問道:“不知老丈如何稱呼?”
“小人邢瀧!”老者回道。
“邢老丈,瞧你威望極高,想必也是一個懂得詩書禮儀之人,今日這篇訴狀,由你來寫如何?”楚歡目光咄咄,盯住邢瀧的雙眼。
邢瀧畢竟是老來世故,隱隱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擺手道:“總督大人,小老老眼昏花,已經多年不曾使用筆墨,此處通曉文墨之人不在少數,還請總督大人另選高明!”
楚歡搖頭道:“那倒無妨,邢老丈大可不必親自操筆,想你今日前來喊冤,心中定然有許多話要說,對於狀告魏無忌的文辭,心中也必然有數,你大可以找一人代筆,你念出來,讓人寫在紙上,咱們當眾寫下這訴狀,你看如何?”
邢瀧眼角微微跳動,楚歡抬手指著邢瀧旁邊一人,方才此人叫喊的聲音極大,“看你衣冠楚楚,想必也是精通文墨,由你來代替邢老丈寫下這份訴狀,你看如何?”
那人忙道:“總督大人,小人的字跡醜陋,不敢……不敢獻醜!”
“既然要狀告魏無忌,沒有訴狀可不成。”楚歡氣定神閒道:“今日這份訴狀寫不出來,咱們就在這大雪之中一直醞釀下去。本督要給你們伸冤,沒有訴狀,如何伸冤?”
邢瀧微一猶豫,終於道:“趙先生,你來寫!”
人群中出來一人,表情兀自有些猶豫,卻並沒有拒絕,走上前去,執筆等待,邢瀧微微醞釀了片刻,終於出聲。
他果然是精通文采之人,一份訴狀,辭藻華麗,卻滿篇都是對魏無忌的攻擊,魏無忌在這份訴狀之中,變成了一個貪婪成性橫征暴斂的酷吏,似乎天地之間,再無如此這般的惡人,此等惡人,便是下十八層地獄也無法平息眾怒。
訴狀寫好,呈給楚歡,楚歡接過瞧了瞧,含笑點頭道:“邢老丈果然是好文采,原來魏無忌的罪行竟是如此罄竹難書……好,好,好!”將訴狀遞給邢瀧,“訴狀是有了,可是狀告人卻沒有,雖然本督知道你們都是要狀告魏無忌,但是本督也不認識你們所有人,這樣吧,想要出堂作證的,在這上麵寫下你的大名,正麵不夠寫,可以寫到背麵。”
邢瀧卻不敢接訴狀,道:“總督大人,這是我們西關所有士紳聯名狀告,並不具體到某幾個人……!”
“整個西關士紳?”楚歡搖頭道:“那可不對,據本督所知,還是有些人願意借出糧食來。西關正值艱難之時,冬天一過,等到春耕時節來臨,大片田地就等著種子下地,在春耕之前,種子的分配就要落實到實處,如果出現差錯,誤了耕種時節,後果不堪設想。據本督所知,戶部司已經借到了一批糧種,隻是數量還遠遠不夠,戶部司考慮的不隻是幾家幾戶的耕種問題,而是整個西關道的耕種問題……!”他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本督不久前,剛剛和西關七姓的蘇家家主蘇老太爺有過商談,蘇老太爺仁厚善良,他告訴本督,其實這整個西關,就像一顆大樹,那些平民百姓,就是大樹的根,達官士紳,是大樹的乾,而咱們官府,就是枝葉而已。”
眾人都是盯著楚歡,不知道楚歡到底是何心思。
“西關的困境,就像這棵大樹缺水,想要保住大樹不死,最需要水分的,不是枝葉,不是樹乾,而是樹根。”楚歡緩緩道:“樹根有了水分,整棵大樹就活了,枝繁葉茂,欣欣向榮,可是如果樹根缺水,將水分倒在樹乾上,這顆樹終究也是活不下去。”
這些士紳少不得精明人,許多人都已經聽懂了楚歡的意思。
“本督是這棵樹上的枝葉,大樹死了,本督這根枝葉自然也活不下去,所以本督就算是為了自己,也不可能讓這顆樹倒下去。”楚歡淡淡道:“今天你們狀告魏無忌的目的,我很清楚,你們想要將水分都放在樹乾上,無論是樹根還是樹枝,對你們來說,你們都不在乎,你們在乎的隻是樹乾本身,而不是整棵大樹。這個道理其實很簡單,可是你們不願意去明白,也裝作不明白,這個沒關係,不明白沒關係,本督也不想浪費口舌和你們多說。”他抬起手,抖了抖手中的訴狀,“今天下了這麼大的雪,你們數百人集聚至此,確實也不容易,本督也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人,既然來了,總要給你們一個交代。”
眾人頓時都睜大眼睛,屏住呼吸,不知道楚歡想要給什麼樣的交代。
“你們明白,我也明白,狀告魏無忌,說到底,不就是想留住自己的收成,不願意借給戶部司嗎?”楚歡淡淡道:“咱們也不用玩虛的,你們指桑罵槐這一手,實在太過拙劣,衝著本督來,本督也不在乎。本督不是一個強人所難的人,既然你們喊冤都到了這裡,那麼儘管在這份訴狀上簽字,本督可以告訴你們,就算是整個西關的士紳在這上麵簽字,本督也不會懲處魏無忌一分一毫,但是本督卻可以給你們想要的,記住本督的話,但凡在上麵簽字的,可以不用向官府繳納糧食,官府自今爾後,也絕不會在這個問題上與有過簽字的人做絲毫的商量。”
眾人麵麵相覷,不少人都覺得此事實在是太過順利,他們今日冒雪前來,說到底,最終的目標,當然就是為了逼迫楚歡讓步,並不想將自家倉庫的糧食轉借給官府,畢竟有糧食在手,那才是硬道理,糧食借給官府,自己無法支配,而且租借的利息實在是太過微薄,如果留在手中轉賣,利潤何止十倍。
他們事先也做過心理準備,知道楚歡不是一個容易妥協的人,所以此番組織了好幾百戶人家,以魏無忌為突破口,就是想要給楚歡形成壓力。
數百戶士紳,力量並不弱,代表著西關一層幾位龐大的勢力,他們希望楚歡見到之後,能夠掂量掂量。
隻是他們倒是沒有想到,今日似乎並沒有費太大的力氣,楚歡竟似乎已經屈從。
但是有少數人卻已經從楚歡的語氣之中,聽到了一股子不祥之兆,他們敏銳地察覺到,在事情順利地背後,楚歡似乎挖了一個大坑,等著眾人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