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明堂忍不住沉聲道:“魏正,聖上在此,你發什麼瘋?”
“總要讓人說話的。”林元芳已經陰陽怪氣道:“喬大人,聖上北巡,也是要體察民情,如今有地方官員上奏,聖上還沒有發話,哪輪到你先說話?”
秦國朝堂三黨並力,如今是太子黨、齊王黨和新黨互相製衡,齊王黨雖然近年才開始形成,比之新黨似乎還要晚,但是齊王黨實際上就已經繼承了漢王黨的班底,相比起由漢王黨轉換成的齊王黨,以京畿周邊州府官員為根基的新黨力量算是最為薄弱。
新黨之所以能夠在如今的朝堂占得一席之地,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皇帝寵信以林元芳和馬宏等人為首的新黨官員,作為新黨的領袖,林元芳仗著皇帝的寵信,一直想要壯大新黨,為此無論是太子黨還是齊王黨,隻要有機會,林元芳並不介意落井下石。
他自然知道,喬明堂就是太子黨的重要成員之一,今日魏正突然發難,要在皇帝麵前參劾喬明堂,這固然是喬明堂沒有想到的,更是林元芳也沒有想到的。
林元芳心下十分驚奇,通常來說,地方上的六司衙門,與總督的關係都是不錯,而且各道總督,也會儘力讓六司衙門的主事為自己人所擔任。
朝廷上為了提高效率,能夠讓地方總督的政事順利施行,也並不希望六司衙門的人與總督針鋒相對,畢竟帝國從一開始就施行地方軍政分離的策略,總督主理政事,而地方指揮使則是處理軍事,在指揮使的安排上,朝廷則是絕不可能安排與總督關係過密之人,實際上監視地方總督與地方指揮使的關係,也是神衣衛的重要職責之一,任何一道的總督與指揮使關係過密,朝廷就會以最快的速度將之調任分離。
所以秦國地方上,也一直保持著一種傳統,指揮使與總督的關係越是生分,對雙方的官位來說,越是安全。
總督難以插手軍務,所以六司衙門即使使用了與總督關係密切之人,朝廷也不會太在意。
喬明堂在西山道擔任總督已經多年,按照常理,六司衙門的主事應該都算是他的人,即使關係不會太過親密,至少也不會針鋒相對,畢竟沒有任何一個總督會允許一個與自己不在同一條道上的部下與自己共事。
可是作為西山道禮部司衙門主事的魏正,剛剛進到龍輦,立刻就參劾喬明堂,瞧他不慌不忙樣子,竟似乎是早有準備一樣。
這讓眾人吃驚之餘,便都覺得事有蹊蹺,林元芳先驚後喜,如果能夠借這次機會扳倒喬明堂,可算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喬明堂何其精明,聽得林元芳嗬斥,便知道此人存了什麼心思,跪倒在地,請罪道:“下臣失言,還請聖上降罪!”
皇帝擺手道:“你也不必急著請罪,朕倒想聽聽魏正要參劾你什麼。”看向魏正,問道:“魏正,你說喬明堂欺君罔上,他當真有欺君之罪?”
魏正跪在地上,卻是抬著頭,雖然饑腸轆轆有些發虛,卻還是儘可能地大聲道:“回稟聖上,喬明堂確有欺君之罪!”
“他怎麼欺瞞朕了?”
魏正道:“回稟聖上,喬明堂聲稱帝國上下同心,天門道指日便可平定,這就都是欺君之言,罪不可恕哦!”
“啊?”喬明堂一怔,張了張嘴,一臉疑惑。
眾臣麵麵相覷,神情各異,皇帝麵不改色,平靜問道:“你說喬明堂欺君,那你是想說,朕的帝國,上下離心,天門道也不能指日便可平定?”
魏正毫不猶豫道:“啟奏聖上,帝國上下不但沒有同心,而且離心離德,否則也不至於匪患叢生,民不聊生……這樣的情況,想要平定天門道,即便是雷孤衡,那也是難上加難……!”
“住口!”林元芳上前一步,指著魏正,怒斥道:“魏正,你好大的膽子,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
魏正瞥了林元芳一眼,淡淡道:“林部堂,你剛剛也說過,要讓人說話,下官隻是說了兩句話,就不能說下去嗎?”
“你……!”林元芳惱羞成怒,“你在聖上麵前胡言亂語,褻瀆……!”話沒說完,皇帝已經打斷道:“魏正,你說天下民不聊生?”
見皇帝發問,林元芳聲音嘎然而止,不敢再說。
魏正點頭道:“正是,流民四起,匪患成群,天災連連,戰火不斷……下臣實在不知道這種情況下,老百姓還怎樣去太平度日,又怎能與朝廷同心同德?”
皇帝神情陰冷下來,冷笑道:“朕先前說過,有些彆有居心之人,霍亂民心,說天下紛亂,可是朕不相信,朕出京至此,沿途所過,百姓安居樂業,一派祥和之氣,你所說的匪患成群流民四起,從何而來?”
魏正道:“聖上見到的,隻是聖上想見到的,聖上不想見到的,那是看不到的。”
“你說什麼?”皇帝皺起眉頭。
魏正毫不猶豫道:“回稟聖上,聖上自從出京之日開始,沿途所過之處,都是事先經過安排……據下臣所知,聖上北巡的消息,早已經傳遍地方,雖然聖上並無旨意下達,但是沿途各州府縣對聖上北巡的線路,卻已經大致清楚。”
喬明堂背上此刻已經是冷汗直冒,隨同前來的西山道官員們,一個個更是膽戰心驚,心中驚駭不已。
誰都以為這隻是過來覲見聖上,按照正常的套路,皇帝北巡,途經西山,西山的官員自然是要過來拜見聽候垂訓。
此次前來,無非是拜見皇帝,聽皇帝訓上幾句,然後恭恭敬敬將皇帝安安全全地送出西山道境內,在此期間,自然是要小心謹慎,不該說的堅決不說,不該做的,那是連手指頭也不能動一下,一切的目的,就是為了毫無風波地送走皇帝陛下。
大家都覺得這是不用言語的事情,也都認為自己的同僚能夠保持充分的默契,便是喬明堂也深覺自己手下這幫官員必定不會出漏子。
可是西山眾官員卻不曾想到,這年過半百的魏正,竟會在這種場合給大家來這麼一出措手不及的戲碼。
大家都知道,魏正是個讀書人,出身福海道,勤學苦讀,算是大器晚成,好在後來進了國子監,那時候喬明堂也恰好在國子監,算是同僚,此後魏正又被調入了禮部,但是為人低調,沉默寡言,不會說人是非,卻也不善於官場交際,在禮部苦熬多年,隻混到個員外郎的位置,按照他的背景和為人,想要再上一層,已經難如登天。
隻是喬明堂在西山道坐穩腳跟之後,竟然想到了這位昔日在國子監共事的同僚,或許是看中了這位禮部員外郎實心乾事,卻又不會招惹是非,所以稍加運作,朝廷便將魏正派到了西山道,擔任西山道禮部司主事,對於這樣一個毫不起眼的人,並無太多人關注,他在禮部多年,離開京城之時,甚至沒有泛起半絲漣漪,哪怕來到西山道,也一直默默無聞,很少與同僚走動,時間長了,大夥兒也都知道了這位禮部司主事的脾氣,不招不惹。
今日換作任何人發難,眾人都不會比現在驚訝,一向看上去沉默寡言甚至有些老實的魏正,半輩子為人低調,誰能想到臨老卻做出這樣一件石破天驚的事情來。
喬明堂看到皇帝那滿是皺紋的臉上表情陰冷,就知道今日事情不得善了,心中苦笑:“魏正啊魏正,當年就是看你老實聽話,不惹是生非,這才花了氣力將你調到西山,這些年來,你也確實不曾給我惹事,還以為我看人很準,誰料這最後一下子,你把空缺多年的麻煩一次就用光了……!”心中是後悔不已。
皇帝目光閃動,隻是盯著魏正,卻不說話。
邊上的臣子們都是噤若寒蟬,喬明堂等人剛進到龍輦之際的那股子輕鬆氣氛,此時早已經消散的一乾二淨,空氣說不出的壓抑,氣氛一時說不出的陰沉,有些官員甚至已經感覺自己透不過氣來。
魏正見皇帝並無說話,猶豫了一下,才繼續道:“因為各地方都知道聖駕所行道路,所以京中在為聖上籌備北巡事宜的同時,地方上也在為聖上的駕臨大動乾戈,沿途各地州府縣,一麵對道路進行修繕,派人戒嚴,一麵驅逐沿途的難民,保證在周圍五十裡地之內,不能有難民的身影出現。”
皇帝麵無表情,魏正繼續道:“也正因如此,聖上沿途所見,都是事先被人安排好,他們知道聖上想看到什麼,所以聖上就看到什麼。”
皇帝緩緩靠坐在金龍椅上,終是吐出話來:“你覺得他們做出來的,就是朕想看到的?”
“是!”魏正道:“聖上以為天下太平,所以看到的就是天下太平,至若民不聊生、匪患成群、天災人禍,這些聖上不想看到,甚至不想聽的,所以聖上也就看不到,也聽不到。”
皇帝道:“你是說他們都在蒙騙朕?”
“他們害怕聖上。”魏正依然表現得十分恭敬,“為了高官厚祿榮華富貴,甚至是為了身家性命,他們就都順著聖上的意思去辦去做。”
皇帝發出蒼老而古怪的笑聲,“你的意思,他們蒙騙朕,是順著朕的意思?”一隻手搭在金龍椅的龍頭椅把上,冷冷道:“魏正,你膽子實在不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