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寂靜,楚歡終於坐了下去,含笑向赫溪穀道:“老人家,看來一時半會兒,咱們隻怕是出不去了。”
赫溪穀歎道:“是我們連累了你。”神情間帶著憂慮之色。
楚歡察言觀色,問道:“老人家似乎有心事。“
赫溪穀苦笑道:“達客,我入大獄倒是沒什麼大不了,隻是……隻是大祁蒙的族人都還在等著我們,如果遲遲不歸,隻怕要鬨出事情來。”
楚歡道:“老人家,我看你一直都是極力忍讓,似乎擔心得罪官府,莫非你對官府十分畏懼?”
赫溪穀搖頭道:“達客,我已經一把年紀,生死並不放在心上,也不會懼怕什麼官府。隻是如今我們有求於官府,不得不委曲求全。之前我極力避免與官府發生衝突,就是擔心一旦發生衝突,他們便會以此為借口,將我們的賬務賴的一乾二淨,隻是老漢想不到,我雖然極力忍讓,可是他們卻不講道理……!”
“老人家和官府有賬務?”
赫溪穀點點頭,“達客是外地人,有所不知,我們鬼方人一百多年來,都是居住連綿的大祁蒙上,中原雖然地大物博,但隻有大祁蒙才是我們的容身之地。大祁蒙雖然山多林茂,但是除了山貨,缺乏的東西也很多。祖上住進大祁蒙之後,曾經倒也不為糧食犯愁,山中多有禽獸果實,男人們打獵,女人們采集果實,倒也是相安無事。”
“莫非如今情況有變?”
“是。”赫溪穀點頭歎道:“一百多年來,鬼方人都是依靠大祁蒙的物產生存,山上的野獸,如今已經極為稀少,根本不足以支撐族人的食物。而且大祁蒙山的果樹如今也是越來越少,早在幾十年前,我們鬼方人就開始轉換生存的方式。”
楚歡坐在赫溪穀對麵,仔細聆聽。
“達客或許也知道,很久之前,我們鬼方人和中原人有過衝突,雙方的關係並不和睦,大祁蒙山是我們的祖先耗儘所有的財富換取而來,官府早就下過命令,中原人不得輕易進入大祁蒙影響我們的生活,而我們同樣也不能在中原人的地盤鬨事。”
楚歡微微頷首,道:“此時我倒是有所耳聞。”
“所以入住大祁蒙之後,我們的祖先曾經有很多年不曾出山,不與中原人往來。”赫溪穀無奈道:“而且中原人對我們鬼方人偏見很深,我們一旦出山,就充滿了危險。後來山上的食物無法滿足我們的需要,我們需要的食物,隻能從中原人的手中得到。官府禁止我們鬼方人做生意,不允許我們在城中開設商鋪,我們自然沒有銀子購買糧食,最後隻有一個法子,便是以物易物。”
“以山貨換取糧食?”
“更準確地說,是以山絲和藥材換取糧食。”赫溪穀道:“雖然我們與中原人相處的並不和睦,但是畢竟關乎到大祁蒙十六洞上萬人的生計,八年前的冬天,大祁蒙鬨了雪災,糧食短缺,大祁蒙十六洞加起來,餓死了好幾百人,我們知道如果繼續下去,鬼方人很有可能便會活活餓死,所以最後商議,與中原人接觸。那時候安邑道的生意都是控製在安邑黃氏族人的手中,而且當時戶部司的主事,便是黃氏族人,叫做黃知貴!”
楚歡點點頭,這一點他倒是明白,黃氏一族既然在朝堂上權勢傾天,又是安邑道的地頭蛇,安邑道一些重要衙門內,自然會有黃氏族人為官,當初安國公黃矩控製戶部,從上到下的戶部官員幾乎都與安國公有牽扯,作為黃氏一族的老巢,安邑戶部司自然是交由黃氏族人控製。
“我們找到了黃知貴,贈送了厚禮,與他商談以山貨換取糧食的事宜。”赫溪穀緩緩道:“一開始黃知貴並沒有答應,後來我們送來了一批山絲,山絲是大祁蒙山的特產,大祁蒙山生有祁蒙山蠶,我們的祖先從中原人那裡學到了製絲的手藝,在大祁蒙山發現山蠶之後,便開始養殖山蠶,製作山絲。”頓了頓,微一沉吟,才終於道:“山絲送過來之後,沒過多久,黃知貴便給了我們答複,同意我們可以利用山絲交換糧食,但是雙方約定,所有的山絲,隻能交給戶部司,核算之後,再由戶部司像我們提供糧食……!”
楚歡道:“黃知貴能夠答應,自然是山絲存在著巨大的利益。”
赫溪穀道:“其實我們後來也明白,山絲的價格昂貴得很,我們獲得的利益,隻是其中的一成而已,不過隻要能換到糧食,我們也並不計較。一開始我們主要以山絲供應糧食,一年供應兩次,每次供給山絲之後,一個月之內,他們就會將糧食交給我們,鬼方人的食物來源,便主要依靠這每年兩季的交易。山絲製作比較困難,而且每年產出的數量也並不多,雖然有了這項交易,我們不至於餓死,但是卻也不能完全吃飽,後來我們有專門種植藥材,這樣一來,十六洞的族人便可以吃飽肚子。”
“靠自己的辛勞養活自己,是值得尊敬的事情。”楚歡頷首道:“這一次你們前來太原府,就是為了討要糧食?”
赫溪穀點頭道:“正是,每年夏冬兩季,我們都會運回糧食。三個月前,我們將下半年的山絲和藥材都已經交付給戶部司衙門,而且黃知貴已經驗收,不到兩個月前,我們派了人來,準備將他們應該交付給我們的糧食運回去,可是派來的人回去之後,卻是兩手空空。我們後來派人來了幾次,黃知貴都是避而不見,直到有一天,我們得到消息,太原府這邊發生大事,黃氏族人謀反,黃知貴也已經逃離太原城,老漢知道事情不好,可是沒有糧食,這個冬天族人又怎能熬下去?”
“那位新上任的師主事不交付糧食?”
“是。”赫溪穀苦笑道:“我們來了大半個月,幾乎天天都上戶部司衙門找尋那位師主事,可是得到的回話,總是公務繁忙,不見我們。眼瞅著這天一天比一天冷,如果再不及時將糧食運回去,十六洞必然有缺糧的危險。今日的情況,達客你也看見了,我們從昨天晚上就在戶部司衙門門前等候,一直等到那位師主事出來,可是他……!”歎了口氣,“他說那些貨物都是黃知貴驗收,黃知貴既然謀反,戶部司便與他毫無關係,我們要糧食,便要去找黃知貴索要。”他眼中隱隱帶著憤怒,“達客,當初我們不是與黃氏族人做買賣,私下做買賣,是被官府禁止,所以我們才找上戶部司衙門,希望他們網開一麵,其後的契約,也都是與戶部司衙門直接簽署,並非與黃知貴個人簽署……你說我們如今要糧食,不找戶部司,又能找誰?”
楚歡心知鬼方人如今算是麵臨絕境,官府對鬼方人的管製卻是算得上有力,鬼方人的生存命脈,竟也是控製在官府的手中。
誠如赫溪穀所言,每年兩季的交易,是鬼方人賴以生存的根本,一旦交易出現差錯,鬼方人的生存問題便顯得嚴峻起來。
也怪不得赫溪穀一直委曲求全,他身後關乎著鬼方族人的生存,一旦與官府交惡,掐斷他們的糧食供應,鬼方人便將陷入絕境。
對於鬼方人先祖的惡行,楚歡心中也是頗為厭惡,但是百年過去,鬼方人如今安分守己,自力生存,卻也是讓人感歎之時帶著同情。
楚歡沉吟片刻,終於問道:“老人家,聽說你們的祖先是從西域而來?”
赫溪穀點頭道:“正是。我們的祖先是從西域而來的一支商隊,那時候西域諸國與中原有貿易往來,我們的故鄉雖然遠離中原,但是卻有一些勇士帶著商隊萬裡迢迢來到中原,據說當時他們過來的時候,隻有三百多人,卻帶來了大批的貨物,也正是那些貨物,讓他們在中原很快紮下了根基。來到中原之後,他們便再也沒有回去過故鄉……!”
“那你們如今可派人回去過故鄉?”楚歡問道:“可還記得自己的故鄉在哪裡?”
赫溪穀搖了搖頭,“在中原居住之後,我們適應了中原人的生活習慣,雖然還保留著先人的一些習俗,不過已經所剩不多。至若故鄉,據說我們的祖先曾經走了很久很久才來到中原,我們已經不知道故鄉在何處,或許一直往西走,走到儘頭……!”他唏噓歎息,頗有幾分惆悵。
楚歡猶豫了一下,忽然問道:“老人家可還記得你們祖先的語言?你們的祖先既然是從西域而來,應該擁有自己的語言。”
赫溪穀點頭道:“自然是有的。不過來到中原之後,先人們慢慢都以中原的語言交流……我幼時也學了一點點,不過記得並不多。”
楚歡壓低聲音,輕聲說了一句極其古怪的語言,然後才問道:“老人家,我剛才這句話,你可聽得明白?”
赫溪穀眼中顯出詫異之色,失聲道:“達客,你……你怎麼會懂得……會懂得我們的語言?”
楚歡心下一震,他聽說鬼方人來自西域,心中便有一個想法,一直以來,楚歡牢記著從鬼大師口中傳授下來的【鎮魔真言】,但是那稀奇古怪的語言,楚歡一直都是懵然不解,心中便想著既然這鬼方人是從西域而來,卻不知道懂不懂得【鎮魔真言】之中的意思。
楚歡也知道,西域絕非一兩個國度,西域國度無數,語言自然也是五花八門,雖說鬼方人來自西域,卻也未必能解得開【鎮魔真言】的秘密,他也隻是隨便試一試,抱著瞎貓碰死耗子的心理,誰知道赫溪穀卻口出此言,那意思竟似乎是懂得自己方才那句話,這讓楚歡心中一陣振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