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城裡的貴人們,無時無刻不在關注著林夕的舉動。
然而在入住了狄愁飛府邸對麵的聆風客棧之後,林夕的表現卻依舊十分平靜。
在聆風客棧裡早早的用過晚餐,嘗過了聆風客棧最出名的臘排骨一鍋亂燉之後,他便背著大鐵箱子,緩緩的走出了客棧,徜徉在中州城的傍晚裡。
他就像一名真正的遠道而來的外地旅人一樣,沿著街道,參觀著中州城沿途的名勝古跡,不時走入一條條中州城最熱鬨的街巷。
他到了中州城裡臘梅開得最好看,最豔的梅花塢。
他走過了倪鶴年和鐘城、夜鶯一戰的黃雀觀。
從黃雀觀前走過之後,他又來到了大楓巷,看巷口兩株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千年的高大楓樹。
即便暗紅的楓葉有氣無力的在冬日裡打著卷,然而這種和生長了數百年的銀杏樹一樣高大粗壯的楓樹,林夕卻是從來都沒有見過。
在這兩株神跡般的楓樹旁邊不遠處,還有一根用於栓牲口的石柱,還有一口老井。
無論是石柱上還是老井的青石井沿上,被麻繩勒出的深深溝壑,都讓林夕被滄桑的歲月深深的包裹著。
這裡,也是當年張院長進入中州城後,擊敗中州大劍師墨虹的地方。
在夜色已很深沉的時候,林夕走入了中州城裡夜市十分出名的合子巷,在燈籠的光芒照耀中,走到了一家叫小陳記的百年老鋪裡,這家老鋪子裡,有整個中州城最為出名的鹵排骨和澆汁魚丸。
小陳記的老板叫陳長成,已經過了七十大壽,但身體還強健,雖然殺魚剁肉的手藝都已經傳給了兩個兒子,都是由兩個兒子做,但最後的入料調味還是由他把關,平日裡他還是和平時一樣,站在鋪子門口熱氣騰騰的大鐵鍋旁迎客。
早在中午的時候,這名乾瘦但十分乾淨的老人已經聽說了林夕到了中州城,等到林夕穿過店鋪門口嫋嫋的白色熱氣,出現在他麵前的時候,這名老人幾乎頓時就認出了這便是所有中州人都極其尊敬和崇拜的小林大人。
這名站在始終沸騰的鐵鍋旁,看著每一顆白生生的魚丸下鍋的老人,第一時間肅然起敬,感到莫大的榮幸。
林夕和平時見過老人家一樣,微微躬身行禮。
從林夕此刻的有禮和平靜裡,這名雙眼渾濁,但已經見過太多人情世故的老人,看出了某種令他心顫的情緒,於是他隻是和平時招呼客人一般,真摯的微笑,在臉上堆起更多的皺紋:“小林大人,吃宵夜?要嘗嘗本店的鹵排骨和魚丸麼?”
“聽說鋪子裡的酸辣白菜和豆渣小餅也很好,我的食量比較大,也可以來些嘗嘗。”林夕微笑著點頭,在靠近門口不遠處的空位坐下。
老人並沒有區彆對待。
和尋常客人一樣的鹵排骨、淋了濃稠鹵汁的魚丸,爆炒的酸辣百菜和漂浮在鮮湯裡的金黃色豆渣小餅盛放在粗糲的碗盆裡,在林夕的麵前鋪開。
味道的確很好。
就著一些白米飯,林夕將麵前所有的吃食清掃一空。
“還要來一些麼?”老人問道。
“好啊。”林夕微微一笑,“還可以全部來一份。”
一模一樣的菜式,再次端上林夕麵前的桌麵。
隻是此次看著安靜的看著自己麵前的一雙筷子的林夕,老人卻終有有些忍不住,關切的輕聲問道:“小林大人,這次您到中州城裡來,要做的事情很麻煩?”
林夕看著這名滿臉皺紋,眼神裡充滿擔憂的老人,點了點頭,然後看了一眼因為自己的到來而變得有些拘謹和緊張的老人的兩個兒子,笑了笑,問道:“他們都已經做得很好了,您還有什麼不放心的?”
“不是不放心,隻是習慣了。”老人微微一怔,轉頭看著自己那兩個依舊在忙碌的兒子,又微笑說道:“閒下來又能做什麼,在鋪子裡時間長了,往來的都是朋友,平時裡在這裡還能經常見著自己的朋友,閒下來了不在這鋪子裡反而不容易見著。”
林夕想了想,道:“我原以為您是更在意這鋪子和這鋪子的名聲。”
“那是他們更需要在意的東西。”老人看著自己兩個勤懇的兒子,又轉頭看著林夕道:“到了我這個年紀,如果非說在入土前還有什麼拋不下的東西,那就隻有可能是這城裡的一些人。”
林夕沉默的點了點頭,將麵前所有的東西吃完,然後才抬起頭,看著這名老人,慢慢的說道:“其實我這次來中州城,是回來替我朋友報仇的。他在前線戰鬥,卻是被自己人從背後出賣了。”
老人微滯,他終於明白了林夕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情緒。
“這個出賣他的人,就在中州城裡?”這名普通的老人看著林夕,問道。
林夕點了點頭,再次打量著這間充滿煙火氣的老鋪子,“您守著這間鋪子,這麼多年,想必和十分辛苦,有沒有過自己做得不錯,卻被人懷疑,名聲受損的時候?”
老人的表情更加凝重了起來,他靜靜的想著,然後點頭:“有,在雲秦立國二十六年,有一批魚出了點問題,賣給我的人也不知道,然後在我這裡吃魚丸的人上吐下瀉,病倒了許多。就有原本和我不對的人,乘機放出風聲,說我做魚丸,晚上都是偷偷剁的死魚。”
林夕道:“後來呢?”
“後來生意一落千丈,全憑老主顧照顧,還是和以前一樣做著,後來自然慢慢熬過去了。”
“您也沒有試著用死魚做魚丸,讓人嘗嘗和新鮮魚肉做出的魚丸味道是不一樣的?”
“沒有。要懷疑你的終究會懷疑,就算味道明顯有差彆,也會懷疑你做了手腳。相信你的,終究會看得出你的好。”
“您這些東西味道很好,我吃得很飽,也感謝您和我說這麼多。”林夕在這樣的對話裡慢慢的抬起了頭,看著這名老人,微笑點頭道。
看到林夕準備告辭,老人滿是皺紋的臉上又重新出現一絲擔憂的神情,“我隻是一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頭,隻是對這中州城裡還比較熟,小林大人您要是想到哪裡去,有關中州城哪裡有問題的地方,我卻是可以幫得上些忙。”
“您應該可以幫我很大的忙。”林夕似乎已經徹底想通了某件事情,臉上的笑容有些冷,但更有信心,“不要賣東西給狄府的人。”
老人聽到這句話微微一愣,懷疑自己有沒有聽錯。
然而林夕卻已經看著他,認真的說了下去:“這裡已經距離朱雀大道很遠,不過說不定狄愁飛府裡的人,也會到這裡來買東西…我不想賣東西給狄府的人。”
這間百年老鋪自然不是林夕,而是這位老人的,此刻林夕的話裡也沒有任何的請求,顯得有些霸道,然而老人卻是心中冷肅,榮幸的微微躬身,“除非我死了…否則鋪子裡不會有任何一件東西會賣給狄府的人。”
……
林夕離開合子巷,在深沉的夜色裡走回聆風客棧。
在第二天的清晨,他在客棧旁的一家麵鋪裡吃了一碗爆魚蓋澆麵,然後又像遊人一樣,徜徉在中州城的大街小巷,看著中州城的景色,看著中州城裡的煙火氣。
不僅是名勝古跡,就連米行、菜市、肉莊…這些市井之地,他都很有興趣的逛過。
所有在看著他會不會做出什麼過激行為的貴人們,看到他似乎什麼都不做,隻是一日日裡,在中州城像一名最為遊手好閒的閒人。
然而很快,在絕大多數貴人還在小心翼翼的等待著他的動作的時候,狄府的人,卻首先發現了不同。
他們發覺自己走出狄府,走在街道上的時候,街道就會變得特彆冷清。
這種冷清來自於沿途所有人的避而遠之,就好像狄府裡出來的人,都帶著某種可怕的瘟疫一樣。
很多鋪子裡的老板,在遠遠看到狄府的人走來時,便會以各種理由直接打烊。
就連菜市場裡賣菜的小販,在看到狄府的人時,都會直接挑起擔子離開。
即便是一些原本不認識狄府人的商販,旁邊的人都會悄然的告訴他,那個走過來的是狄府的人。
狄府出來買東西的人,竟開始變得買不到任何的東西。
這日裡,在走了三條街區,六七裡路之後,還連一棵青菜,一塊肉都沒有買到之後,從狄府裡出來負責采辦的一名麵相忠厚的管家終於忍不住,揪住了一名平日裡經常光顧的熟菜鋪子的老板的衣領,憤怒道:“怎麼能這麼欺負人…若是都不做生意,也便罷了,但偏生賣給彆人,不賣給我們,這是什麼道理,難道要將我們府裡的人,全生餓死麼?”
領口上全部都是油光,五十餘歲,已經禿頂的熟菜店老板平時和這名管家平日裡已經有些相熟,但此刻麵對這名平日裡為人處事還算不錯的狄府管家,這名熟菜店老板卻是冷冷的搖了搖頭:“我做生意喜歡賣給誰,不喜歡賣給誰,那是我的自由。你也長著兩條腿,走到哪裡去也是你的自由,中州城這麼大,你哪裡都可以走得,為什麼偏偏要在狄府裡麵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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