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遮住了陽光,使得宮亭絕臉上的黑色細絲鏈鎖麵罩顯得更加的陰暗和冷厲。
看著從東方那條巨大山脈的山脊上飄來的鉛雲,他麵罩下的嘴角微微揚起,緩步走到前方的崖畔,看著那道僅容數輛馬車經過的山穀入口,自語道:“雖然見不得光…但見不得光的世界裡,也是有規矩的。”
在他的身後,是六名氣質明顯區彆於一般武者的修行者,還有五百餘名手持各種兵刃的部下。
他前方那條如一條橫臥巨龍般的山脈,是龍蛇山脈。
雲秦帝國雖然是這個世上最龐大,也最強盛的帝國,但在數十年間,自然不可能將繁華和光明徹底的帶到帝國的每一個角落。
在龐大帝國的許多處地方,都有許多草莽江湖的存在。
在這龍蛇邊關,因為即便有強大的龍蛇邊軍的鎮守,每年秋冬都時有穴蠻能夠突破的關係,所以在這帝國東邊漫長的邊境線上,都沒有什麼城鎮,沒有居民,沒有多少秩序可言。
然而因為大荒澤中有著豐盛的出產,因為巨大的利益,所以這片似乎沒有什麼人活動的地方,事實上卻是有許多人,行走在帝國的秩序之外。
宮亭絕便自覺是這個見不得光的帝國的王。
在過往的十餘年間,流寇們,以及一些暗中做些中飽私囊生意,或者用一些物資調換一些確實所需的東西的邊軍,交出來的貨物,大部分都是交到他的手上。
他就是這龍蛇黑市最大的接貨人。
這就是這裡的規矩。
然而就在最近,卻有人壞了這裡的規矩,搶了些他的生意。
所以他便在這裡等著,等著殺死對方…等著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對方,之所以有這樣的規矩,是因為先前所有搶生意的人都已經死了,而他還活著。
雖然他明知道那兩個很快要經過這裡的人是修行者,但在這條漫長的帝國邊境線上,可能每天都有修行者死去,一兩名修行者,又算是什麼?
在這裡,除了最大股的流寇之外,沒有人擁有比他更為強大的武力。
天上的鉛雲緩緩飄過了這片山林,飄過了他的頭頂,帶來了大荒澤中的水汽,落下了些微小雨。
馬蹄聲傳來,他等待著的那輛馬車,也終於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之中,接近了這個山穀。
馬車走得不急不緩,且車前根本沒有馬夫,似是任憑馬車沿著這山間小道前行。
但在靠近穀口時,馬車微微一震,卻是停了下來。
一個聲音很快從停在穀口的馬車中傳了出來,“這樣的伏擊,似乎也太過囂張了一些。”
宮亭絕站在斷裂山崖上,居高臨下的看著這列馬車,冷漠道:“我隻是想給你們一個機會。”
馬車中人有些驚異:“什麼機會?”
宮亭絕微冷道:“你們是修行者,可以考慮做我的部下。”
馬車中人微一停頓,道:“既然你有這樣的提議,我倒也可以給你一個機會…不若你做我的部下。”
宮亭絕冷漠的看了一眼馬車,道:“不知道你們何來的自信。”
“去吧!”
因為絕對相信自己這方的武力,所以他也不再說什麼,隻是發布了命令。
一聲呼喝之下,他身後的數名部屬一聲呼嘯,帶著五百餘名部下,全部從坡上狂奔而下,朝著那輛停留在穀口的馬車發起了衝鋒。
在宮亭絕看來,即便馬車之中的兩人全部都是大國師階的強大存在,也會被磨死在這裡。
一陣陣的弓弦拉動聲已經響起。
在他五百餘名開始衝鋒的部下之中,有許多人已經在狂奔之中開始拉弓,在下一息的時間裡,肯定會有一輪箭雨落向那輛停止不動的馬車。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宮亭絕細鎖鏈麵罩下的麵容突然僵住,他猛的抬頭望天。
一種山洪爆發般的宏大聲音,在此刻陡然響起,讓他所有正在發動衝鋒的部下也是不由得一滯。
天空中多了一團團的烏雲。
這一團團烏雲不是從龍蛇山脈的方向飄來,而是從斜後方的一處山梁中升出,又以恐怖的速度,墜落下來。
這一團團的烏雲,全部都是一團團用粗大麻繩捆紮起來的尖利大石。
“轟!”“轟!”“轟!”的撞擊聲瞬間響起,中間參雜著極其淒厲的慘叫聲和驚叫聲。
無數巨大的塵浪在人群中湧起,無數塊尖利的石頭在人群中飛砸,這山坡上人口密度極高,宮亭絕的部下們擠在一起,一時根本難以避讓,而這些石頭從遠處的山巒間投射出來,即便是撞擊到地上再彈射出來的石塊,對於普通的武者便都已經足夠致命。
一時間,有些人的手腳被砸斷,有些人的身體被尖銳的石頭刺入,有些人的麵目變成了血泥。整個山坡上頓時被鮮血染紅,如同修羅地獄。
“投石車?”
在塵浪和鮮血在自己密集的部屬中濺開的瞬間,宮亭絕一息之前的自信已經變成了徹底的恐懼,他轉過身去,看著那些被捆縛成團的石頭彈射出來的地方,像被欺負了的小孩一般哭嚎了起來:“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有投石車!”
貫月弩車、穿山弩車、投石車…這些,都是雲秦軍方才會有的強大重型軍械。
然而龍蛇邊軍即便敢直接插手黑市生意,也絕對不敢光明正大的動用強力軍械,因為無數文官的眼睛也在盯著軍方,就如軍方和雲秦朝堂始終警惕這世間的所有擁有超出常人能力的修行者一樣,雲秦朝堂中的許多文官,也天生對雲秦軍方有著極大的警惕。
而且,即便是龍蛇邊軍中的某些高階將領,瘋狂到膽敢直接動用有跡可查的大型軍械,也根本不會花費力氣搬運和布置投石車到這裡,在地形崎嶇的龍蛇邊關地帶,本來投石車等大型軍械都是被固定死了,都隻是用於鎮守一些關卡和軍事重地。
這根本不屬於龍蛇邊軍的作風,而且有能力做這樣事情的將領,絕對可以用更省力的辦法,直接調用軍中一些強力的隊伍。
所以這東麵黑市之王宮亭絕無法想得明白,隻覺得恐懼。
這種無法想得明白也隻是維持了數息的時間。
因為就在投石車投出的巨石團落下的瞬間,周圍的山林之中,已經響起了無數的鬼哭狼嚎般的呼嘯聲。
無數身穿各種破舊甲衣,提著各種各樣的武器,帶著一種腐朽和濕臭的氣息,就像是從無數墳墓中爬出來的僵屍士兵一樣的人,密密麻麻的衝了出來。
流寇!
唯有流寇才會這樣的裝束,也唯有流寇習慣衝鋒殺陣時這麼大呼小叫。
宮亭絕瞬間想明白了許多事情。
在先前數十日的時間裡,有幾支最大的流寇之間出現了內訌,然後被人硬生生的捏成了一支。
自己先前在這片天地之中,是地下的王,是因為他的武力足以震懾他的所有下遊…但並不足以震懾流寇。流寇不會管他,是因為他能夠給流寇足夠的好處。
然而這些山裡的流寇,在自己還未徹底明白的時間裡,卻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
現在這輛馬車裡麵,唯有兩個人,但他們,卻是得到了這裡流寇首領承認的人。
所以…不該搶生意的,應該是自己,而不是這兩個人。
一時之間,想明白這許多事情的宮亭絕,隻覺得口中無比的苦澀,心中無比的絕望。
……
宮亭絕心中絕望。
山坡上鮮血中的他那些死傷慘重的部下,在看到周圍鬼哭狼嚎般衝出的數倍於己的流寇,心中更加的絕望。
這些人也隻是黑市幫派的幫眾,並不是意誌如鐵的雲秦軍人,隻是片刻的時間,這些人就已經開始四散逃亡,甚至忘記了前方穀口還有那一輛馬車。
甚至在很多人的眼中,那輛帶來死亡和無數流寇悍匪的馬車,反而成了最大的恐怖。
完全變成了一麵倒的屠殺。
滿山遍野呼喊的流寇,在追趕著野兔一般,絞殺著宮亭絕四散逃亡的部下。
山穀口的馬車車門簾動了。
湛台淺唐和林夕,走出了馬車。
看著這樣的屠殺,湛台淺唐有些不忍,微微的皺起了眉頭,轉頭看了一眼林夕,輕聲道:“會不會殺得太狠了一些?”
“他們就是靠殺得狠才成了氣候。”林夕看了湛台淺唐一眼,“這些人可殺的理由你也知道實在太多,而且我已經給過他們機會。”
湛台淺唐點了點頭,就在此時,他的麵孔微僵。
他看到有一名黑袍女子血雨腥風的戰場上走來,彆說那些四散逃跑的宮亭絕的部下,就連那些因為殺戮而變得興奮、發瘋般的流寇,都對這名黑袍女子表現出了絕大的恐懼,非但遠遠的避開,還甚至恨不得跪伏下去。
一時間,這名黑袍女子身周十分的空曠,腳下的血路就像是一條鮮豔的紅毯。
“怎麼樣。”看到這名黑袍女子的出現,林夕卻是看著臉色微變的湛台淺唐笑了笑,“這龍蛇邊境的流寇頭子怎麼樣?我說了你打不過她的。”
“禦劍聖師?”
湛台淺唐的臉色極其的凝重,對著緩緩走來,用黑紗籠住了麵目的南宮未央先行認真行了一禮。
他知道自己油然而生的警惕隻是來自於這名女修行者的強大,他感覺對方行來,就像是一座巨山在壓近。
南宮未央走到了林夕和湛台淺唐的麵前,拉下了用以遮掩一些龍蛇山脈裡麵有些地方的難聞氣息的黑紗巾,露出拉她那張麵嫩的麵容,她先是看了林夕一眼,“你終於好了?”
林夕笑了笑,“差不多了。”
南宮未央眉頭微皺,認真的道:“你的修為提升的很快,還是比我想象中的要快。”
林夕微笑道:“謝謝誇獎。”
南宮未央這才看著湛台淺唐,頷首回禮,道:“這個人不錯,是誰?”
湛台淺唐有些尷尬,林夕道:“他就是大莽老皇帝的學生,湛台淺唐。”
“哦。”
南宮未央輕哦了一聲,應該是知道湛台淺唐的事情,但卻沒有更多的表示,似乎也就是這樣,沒什麼不尋常。
“你哪裡來的投石車?”林夕看著那片山破上的許多裂石,忍不住看著南宮未央,認真問道。
南宮未央很自然的道:“我見過投石車是什麼樣子,和他們說了,讓他們造的。”
林夕有些難以理解:“就說了什麼樣,他們就能造得出來?”
“造不出來就砍頭。”南宮未央認認真真的道:“這些人寧願到這裡過這種爛老鼠般的生活,就是不想死,流寇都是怕死的人,要他們的命了,逼得狠了,他們自然就會想出辦法來。”
林夕無奈的看著南宮未央:“怪不得有句話…人都是逼出來的。可就算造得出來,你怎麼搬得到這裡來的?”
南宮未央簡答道:“搬不過來,砍頭。”
湛台淺唐頓時被自己一口口水嗆到,忍不住咳嗽起來。
林夕無語道:“可關鍵是,你讓他們費這麼大力氣,搬到這裡來做什麼,用不著吧…”
南宮未央看了林夕一眼,依舊認真道:“可以少死點人…流寇的人數也並不是很多,補充起來也沒那麼容易。”
這下林夕終於忍不住又笑了起來,“你一會砍頭,一會砍頭的,現在卻又珍惜他們的命了。”
“這不一樣。”南宮未央看著他,道:“說砍又未必真的砍,而且這些流寇平時又沒有太大的事情做,讓他們多做些事情,可以讓他們少想些事情,對他們多下命令,他們就會習慣了聽我命令。就不會隻是怕我,而是根本不會想到要違抗我。”
這下林夕和湛台淺唐卻是都怔住了。
“看來你的確適合做流寇首領。”林夕真心讚歎了一句,接著道:“可是光鎮壓沒有甜頭,可能你真的要多砍很多人的頭。”
“不會。”南宮未央搖了搖頭,道:“前些日子我的這些部下搶了許多彆的流寇的老窟,得了很多好處,而且有我坐鎮,他們也不怕陡然遇到強大修行者的威脅,對於他們來說,日子已經比起之前過得好了太多倍。”
湛台淺唐也終於忍不住感歎,“你的確是深懂治軍之道。”
南宮未央看了林夕一眼,又很直接道:“你要幫我先送一批藥物,這裡藥物損耗太厲害,不然有很多傷病都要死。”
林夕拍了拍湛台淺唐的肩膀,“這事情交給他去做好了,他會接替這宮亭絕的位置,還可以做你的軍師,給你這些人更好的軍備和物資。”
南宮未央看了湛台淺唐一眼,又哦了一聲。
她似乎對湛台淺唐,卻是也天生不討厭。
也就在此時,遠處的山林之中卻是一聲呼嘯,衝出一名快馬,根本不管戰場上的戰況,急劇的衝到南宮未央的身前不遠處,上麵的一名騎者躍了下來,直接跪伏在南宮未央的身前,將一張小卷遞給南宮未央。
“終於開始了。”南宮未央的眉頭皺了起來,凝重而冰冷的說道。
“什麼?”林夕一時反應不過來,忍不住問道。
“南伐已經正式開始了。”南宮未央轉過頭來,看著林夕和湛台淺唐道:“雲秦大軍,已經越過千霞山,和大莽七軍正式交戰!”
林夕和湛台淺唐的身體同時一震,同時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
一時間,就連呼進胸肺的空氣,都似乎分外的冷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