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馬車車廂外開始傳來鼎沸的人聲。
這種聲音似乎讓這輛穿行在秋意裡的馬車重回到了人世間。
在車廂中的林夕明白這馬車必定到了某個熱鬨的大集鎮,但並非是城廓,否則入城通關前,就必定會有人打開車門來查驗他的身份。
他不知道在夏副院長的安排下,南宮未央趕著的這輛馬車帶他到底到了哪裡,在碧落陵醒來之後,他似乎變得更懶了一些,更懶得去想一些到時就會知道的問題。
他在看著自己的手。
他的手上,那條被石子的棱角刮傷的傷口已經結痂,將近脫落。
體內那股不屬於他的感覺,在那天過後,已經完全消失,但在他的魂力流淌之間,卻是有一股新的感覺彌漫在他的感知之中。
在這輛馬車到達這個此刻他還不知名的大集鎮上時,林夕終於也有了某種頓悟…在依稀傳入昏暗車廂的喧囂人聲中,他體內的魂力以最輕柔的態勢從他的身上析出。
“嗤啦”一聲,昏暗的車廂之中,一條細細的金色閃電一閃即逝,閃電的末端觸碰在車廂地步,使得車廂發出了一聲難聽的裂響,濺起了十幾片焦黑的木屑。
林夕的呼吸微頓。
車門前一個極低的聲音傳了進來:“快到了…外麵到處都是人,你要是忍不住要發瘋…也先忍一下,不要在這個時候發瘋。”
聽到南宮未央的警醒聲,林夕輕輕的歎了口氣,慢慢的靠在了車廂裡的軟榻上。
他終於弄明白了在自己的身上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
……
無論是在他先前那個世界,還是這個世界,在現實之中,都隻有血液會被毒素或是病菌傳染的事情,都不可能出現傷口進了一些彆人的血液而換成對方鮮血的事情。
然而在這個世上的玄妙修行世界中,有一種基於精神層麵的事情叫做融魂。
這種事情,就像修行者吸取了對方一部分的精神力量,而化成了自己魂力力量。
林夕的修為,還不到可以融魂的國士階,但是這發生在他身上的所有一切,這股力量,卻是和任何修行典籍上記載的融魂完全一致…這便隻有一個可能,在那最後的時刻,陳暮用最後的意識,將他的一部分力量,灌入了林夕體內。
這種事情,叫做反融魂。
在修行者的修行典籍記載中,唯有妖獸才能進行這種反融魂,有些靈祭祭司,在自己的妖獸夥伴戰死時,也會得到自己妖獸反融魂的部分力量。在鏡天湖畔,林夕甚至親眼見到了鏡天人魚對邊淩涵破壞性的反融魂。
林夕也並未聽高亞楠說過像她這樣的修行者能夠反融魂的事情,難道這世間,唯有長孫氏這一脈,才擁有這樣的能力?
那長孫氏也算是妖獸麼?
這個問題也並沒有讓林夕感到震驚和困擾,因為這個世界的物種和他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且按照他那個世界的達爾文的理論,人也有可能是猴子進化而來。在林夕看來,這個世界傳說著的一些神魔大戰的事情,周首輔和高亞楠是冰雪巨人的後裔,甚至長孫氏是某種特彆的妖獸進化成的人,這些都似乎沒有什麼不能接受的。重要的是,現在都是人,根本不用管大家的老祖宗是什麼。
他也不知道,是雲秦皇族長孫氏都有這樣的能力,還是這隻是陳暮在生命的最後儘頭,因為和他的朋友之情,在冥冥之中產生了這樣的巧合,才使得他在未真正突破到國士階之時,就已經融魂成功,但他此刻心中卻已經十分清楚,這件事情根本不能讓外界知道。
因為即便他不是真正的擁有了皇族的血脈,即便他不知道雲秦皇帝因為太子的死也已經近乎瘋狂,但他可以肯定,從感情上,站在這世間權勢頂端的雲秦皇帝,也不可能接受他的兒子被人像一頭妖獸一樣融魂了的事實。
這是極度危險的事情。
然而林夕此刻在這昏暗的車廂之中,卻是終於有了一絲溫暖。
並非因為這股力量恐怕比他當時覬覦的閃電蟒還要強大,而是因為,他可以像是帶著陳暮留下的兵刃一起戰鬥…將來他可以帶著這樣的力量,殺死胥秋白和聞人蒼月。
……
……
馬車略震了一下,跨過了某條並不高的門檻,進入了一個院子,然後停了下來。
“到了。”
南宮未央低低的聲音透了進來。
依舊和紙片一樣脆弱的林夕緩緩的打開了車門,掀開了簾子,重新踏回了人世間。
這是個很深的院落,種著許多色彩豔麗的菊花和並不名貴的普通蘭花。
仰頭可以看見遠處深深淺淺的遠山,這是一個位於山區的熱鬨大集鎮,商戶客運的聚集地,他看到自己的麵前,除了南宮未央之外,還站著一名身穿繡著金邊的薄錦棉袍的豔麗女子。
這名女子此時端莊秀麗,一派大家的氣度,然而看著走出的他,卻是無比認真且真正尊敬的盈盈行了一禮,輕聲道:“大人。”
這名女子是陳妃蓉。
這一聲輕喚,更是將林夕的整個身心也徹底拉回了這個塵世,他澀澀的笑了笑,問道:“這是哪裡?”
陳妃蓉看著林夕,輕聲感慨道:“這是棲霞行省大浮集鎮。”
“你怎麼會在這裡?”許久沒有和人好好說過話的林夕很緩慢的說著,他的思緒也似乎有些緩慢,正在慢慢恢複。
“因為大德祥已經到了這裡。”陳妃蓉再次曲身對著林夕行禮,在秋光之中,讓雲秦世人覺得極其神秘的大德祥大掌櫃,飽含著難明的情緒,尊敬的說道:“因為大人,我才會到了這裡。”
林夕沉默了片刻。
他有些遲滯的腦海終於徹底的清晰。
“大德祥從未和我父母接觸過麼?”他抬起了頭,看著陳妃蓉問道。
陳妃蓉點了點頭:“因為大人交待的早…大德祥從未和他們有過任何的聯係。”
“大德祥都已經到了棲霞行省?”
“不止…大德祥已經收購了大同號,我們的商隊已經可以到雲秦的最北和最西端。”
“最北的四季平原…最西能到碧落陵了?”
“是的,在數日之前,我們大德祥的貨物已經能至碧落陵庶人城。”
聽到陳妃蓉這樣的回答,林夕再次在這秋天的小院裡陷入了沉默。
這個世間除了夏副院長之外無人注意到大德祥和他有關,那是因為他在東港鎮時,大德祥隻是一個讓地方上的權貴都根本提不起興趣的小苗,然而誰會想到,這根小苗會開出這樣的枝葉?
“妃蓉,你說有一天,大德祥的東西,能遍及雲秦,能遍及大莽麼?”
林夕沉默了許久,慢慢的抬起了頭,看著和以前截然不同的陳妃蓉,問道。
陳妃蓉看著林夕,她不知道在林夕的身上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但是她看得出林夕受過了很重的傷,看得出他眉宇間原先沒有的淡淡憂傷。她認真的沉吟了一下,答道:“隻要有大人…便有可能。”
外麵熱鬨的集市上又有喧囂的卸貨聲和支付工錢時的聲音傳進來,林夕可以聽得見銅錢叮當作響的聲音,聽得見更遠處熱油鍋裡的炒菜聲。
這是真實的人世間。
林夕呢喃了一聲,連南宮未央和陳妃蓉都沒有聽清楚他說的是什麼。“我住哪裡?”他接下來問道。
“大人,裡麵兩個院子都是安排給你們的。”陳妃蓉道:“我就在這個院子裡,有什麼時候讓我安排就可以了。”
林夕點了點頭,開始往裡麵的院子走去:“妃蓉,我告訴過你,不需要喊我主上或是大人…”
“我知道。”跟在林夕身後的陳妃蓉看著他,認真的輕聲道:“但不如此,不能表達我對大人的尊敬和謝意…是大人讓我覺得重新活了過來,回到了這人世間。所以在沒有外人的時候,請允許我對大人尊敬一些。”
林夕知道他挑選的這名大掌櫃也必定有些難言的過往,他也不多說什麼,點了點頭,緩緩的走入了前方的院子,“把現在大德祥的所有生意狀況…給我看看。”在推開一扇廂房的門時,陳妃蓉聽到林夕這麼說道。
陳妃蓉的雙眸頓時變得更加明亮了些,她再次端莊的對著林夕深深行了一禮,道:“好,我馬上去辦。”
……
又一支商隊經過了灰牆黑瓦的深宅大院。
這支商隊裡不免有人猜測集鎮史家的這家大宅院是哪個商號花重金買下來的,然而卻沒有一個人想到,買下了這個院落的,便是最近在商號中有如傳奇的大德祥。也根本沒有人想到,大德祥那名神秘的女大掌櫃,以及她身後真正的東家,此刻卻正在這個幽靜的院落裡麵。
“一時的玩鬨之舉,竟至如此…大德祥…就看你到底能生出什麼樣的枝葉,開出什麼樣的花出來吧。”
燃著沉香的溫暖房間中,林夕放下了手中的猶有墨香的文書,看著窗外院中一株老梅,輕聲的自言自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