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光陰行走在這越來越深的秋裡,還是這越來越深的秋在被一刻不停的時光帶走?”
世間最宏偉的雲秦皇城中,一名初來乍到的外地詩人,醉臥在深巷之後,看著從民宅之中探出的老榆樹,發出著這樣的囈語。
在他這樣不管朝事的落魄流浪詩人的眼中,龐大的雲秦帝國這年的秋在時光中飛逝,和以往的秋並沒有什麼不同。
然而對於心憂國家大事的人來說,帝國這年的秋,卻分外的驚心動魄。
在帝國最遙遠的西邊,碧落陵的十萬邊軍進行了大整編之後,還剩餘六萬,鎮西大將軍的位置暫時空缺了出來,在絕大多數雲秦官員看來,在平亂之中起到很大作用,且在碧落邊軍有重要地位的南山暮至少會取代副統帥程玉的位置。
然而不知是什麼緣故,中州皇城卻沒有頒布這樣的命令,而是將臨川行省的省督安序庭調了過去,取代了程玉的位置,上麵鎮西大將軍的位置依舊空著。而南山暮請辭歸老,中州皇城也並沒有請留,而是很快的允了。
那名在雲秦帝國立國之前,以錢塘富戶起身,以全部身家建立製兵工坊,支持先皇抵禦外敵的黃姓老人,在大莽王朝的無敵國師李苦被聞人蒼月和煉獄山聯手擊殺後的數日,也永遠的閉上了他的眼睛。
唯有真正的權貴才心中清楚,在聞人蒼月從碧落陵消失之時,大莽的老皇帝就已經擬好了詔書,將皇位傳給他的學生湛台淺唐,而大莽無敵的李苦則已經開始逃亡。隻要李苦逃亡不死,活在這個世間,大莽就沒有人敢出麵推翻老皇帝湛台莽的詔書。
然而即便李苦已經遊走到大莽的邊疆,卻還是陷入了煉獄山的圍殺。李苦在大莽無敵,然而隻是煉獄山掌教留不住他,隻是承受不住和他正麵對敵的代價…再加上戰敗了天下所有人的聞人蒼月,李苦和湛台莽的失敗,便已注定。
這些雲秦真正的權貴也十分清楚,當今聖上隻是想讓太子去西邊積累些戰功,並正式讓太子出現在雲秦的舞台上,鎮西大將軍這張位置,原本應該就是給太子樹立威信和建立自己軍方的背景而坐的,然而誰都沒有想到聞人蒼月能夠連殺那麼多名聖師,沒有想到太子會死在碧落陵。所以就算是出於感情的因素,鎮西大將軍那張位置,恐怕也會空很長的時間。而且安序庭是黃家的人,這樣的調動,雖然明麵上讓安序庭暫時坐上了碧落陵的一把交椅,但實際上卻是相當於將黃姓老人死後,黃家的最大一股勢力發配出去,為接下來的權力交替掃清道路。
…..
在這個多事的秋裡,大莽又有新的消息傳來,老皇帝湛台莽已至彌留,神智不清,大莽準備大喪,大莽皇位,按照詔書,傳給皇侄湛台律己。
雲秦帝國的叛將,聞人蒼月,被封大莽兵馬大元帥,掌大莽七路大軍軍印。
這消息和彆的消息不同,被刻意的很快傳播了出去,整個雲秦一片嘩然,原本那些以聞人大將軍為偶像,根本不信戰功赫赫,帶著無上榮光的聞人大將軍會突然成為叛國逆賊的人,也都紛紛對聞人蒼月痛恨欲絕,恨不得食其肉。
遙遠的大莽雖一直是雲秦最大的敵國,且因為聞人蒼月的關係,形勢必定會更加緊張、惡劣。
但這不是雲秦權貴最為關切的問題。
他們最急切的等待著的…是那張重重帷幕後的位置空出來之後的問題。
按先前的形勢,在吏司中已經根深蒂固的文家,應該就會坐到那裡麵去。
然而之前那次以黃姓老人之閉目為限的僵持,卻使得整個雲秦朝堂都知道,雲秦皇帝不僅是對青鸞學院的忍耐到了極限,而且對這九團烏雲一般壓在他麵前的重重帷幕的忍耐也到了極限。
在這種近乎決裂的情況下,很多人猜測,雲秦皇帝將會取消掉這個帷幕,不再讓人坐進去。
這樣那九張雲秦先皇和張院長挑選和定下的位置,就會永遠少掉一個,今後,可能會更少。
然而就在落魄詩人醉臥深巷囈語的這日,從中州皇城傳出的命令,卻是再次讓整個雲秦朝堂震驚!
雲秦皇帝並沒有像許多人的揣測一樣,取消掉那張位置,但取代黃家的,卻不是先前幾乎所有人認定的文家,而是這些年掌管內務司,但勢力和獲得的支持已經明顯不如文家的冷家!
在即將成功時的失敗,會更容易讓人絕望和憤怒。
然而讓所有聰明的官員心中更加隱隱發寒的是,麵對這個最終結果,文家的人卻是十分的克製,竟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反彈,這種異常的平靜,更是讓這些聰明的官員可以肯定,在中州皇城的這個秋裡,必定會有更加驚心動魄的事情發生。
……
……
雲秦皇宮的議政殿裡,破碎的純金龍椅已經換成了新的。
然而身穿龍袍的雲秦皇帝長孫錦瑟並沒有坐著,他隻是站著,麵對著九道重重帷幕,以及站立在他麵前的銀衫周首輔。
他的雙目中全部都是血絲,顯然不知多少夜未合眼過,然而他的身姿卻比之前任何時候都要挺拔,他身上的氣息,卻是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威嚴。
“朕隻是要聞人蒼月交出碧落陵,讓他好好養老…但他卻殺死了朕的兒子,殺死了將來的一名賢君!”
“身為雲秦人,他竟然叛國,統領大莽軍隊。”
看著麵前的所有人,這名擁有世間最大權勢的帝王,一字一頓的說道:“朕要南伐…朕要越過千霞山,剿滅大莽,殺死這名叛國罪人!”
沒有任何的雷光從這名擁有獨特修行血脈的帝王身上發出。
然而南伐兩字一出口,整個空曠的議政殿裡,卻是猶如轟隆一聲,炸開了一個驚雷。
九道重重帷幕之後,原先那名黃姓老人所在的位置,保持了絕對的安靜。
這殿中其餘所有人都清楚,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坐在裡麵的冷家冷鎮南都會保持絕對的安靜,不會像先前那名黃姓老人一樣出聲。
就在冷鎮南的旁邊一道帷幕之中,一名蒼老的身影低下了頭,隻是這個姿勢,其餘的人便也明白他不會出聲,因為這道帷幕之中的老人,他也姓聞人。
在這兩道帷幕的絕對安靜之下,另外兩道帷幕之中的兩人即將出聲,然而就在這時,長孫錦瑟微微仰頭,緩聲道:“先前你們勸諫我不殺林夕,不要將青鸞學院劃出雲秦清修,說罪魁禍首隻是聞人蒼月,要對付也要先對付聞人蒼月…我可以聽從你們的勸諫,但若是你們連這件事都勸阻,我絕對不會有任何退步。”
微微一頓之後,長孫錦瑟看著另外一道波瀾蕩起的帷幕,微嘲道:“千霞邊軍大將軍胡辟易已經表示對朕的絕對效忠,將會成為朕的討逆大元帥,統領南伐大軍。”
“什麼!”
那道帷幕之後,頓時響起一聲震驚、憤怒的聲音。
這一聲聲音,讓整個大殿中所有人心中再次一震,同時整個大殿陷入暫時的死寂。
垂首站立在殿中的周首輔抬起了頭。
他心中冰冷的看著這名眼中布滿血絲,但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威嚴的帝王。
讓胡家培植出來的最大力量脫離胡家的掌控…以冷家的絕對效忠取代黃家…這些原本都是他應該知道的事情,然而他卻是也根本不知道這些事情的發生。
聞人蒼月的可怕並不隻在他的修為,而在他恐怖的謀略和統兵能力,以及冷酷無情的性情。若不是連那些對他完全死忠的天狼衛和程玉這樣的人都可以舍棄,究其他在碧落陵的全過程,也不可能讓中州皇城和青鸞學院,以及湛台莽都遭受這樣的失敗。
他知道千霞邊軍的胡辟易也是百年難遇的將才…然而越過千霞山,這將不再是兩名大將之間的爭鬥,而是兩國國力的廝殺。
他不認為雲秦可以獲得這樣的戰爭的勝利。
就如先前和青鸞學院決裂一樣,這也是他不可能讚同和擁護的皇命。
“聖上,碧落邊軍形勢未穩,先前在龍蛇邊關又消耗了大量軍力,近年來大莽王朝風調雨順,國力鼎盛,先前湛台莽甚至有大量餘糧進行大規模的軍隊調動…大莽的軍隊,戰力正值最旺盛之時。”他知道此時那些帷幕後的人也需要聽他的聲音,於是他出聲,“臣認為,此時進行南伐,恐難以奏效。”
“那你認為要等到什麼時候?”
長孫錦瑟看著平時和自己最為親近的這名首輔,看著這名同樣在雲秦擁有強大影響和勢力的第一重臣,臉上卻是浮現出了一絲憤怒和嘲弄的神色:“若是大莽一直風調雨順,就一直等下去麼?等到殺死太子的叛賊壽寢正終?大莽的國力強盛,但有我雲秦的地大物博,有我雲秦的國力強橫麼?你們平日不是依賴青鸞學院,認為離了青鸞學院不行麼?既然青鸞學院和煉獄山本來就多有仇怨,那如何讓他們出多力,讓他們顯現自己的作用,這才是你們需要考慮的問題。”
周首輔心中更冷,他深吸了一口氣,想要再說些什麼,然而長孫錦瑟卻是在他開口之前,便已發出了重重的冷笑:“周首輔…朕用你為首輔,不僅是因為你的才能,還因為你絕對效忠於朕…可是你呢?你對朕到底是何等用心!你不要以為,朕沒有查出那名女琴師是你的人!”
周首輔麵色微微一白,他抬頭看著長孫錦瑟,他知道懷疑這種東西,就像一根長在心中的毒草,若是已然生根,便不可能拔出,他看著長孫錦瑟,看著這名帝王眼中的怒火和狂熱,他便知道這名帝王已經徹底被個人的野心、欲望和悲痛、憤怒徹底扭曲了心智,他知道自己再做任何的辯解,都沒有用處。
“不忠心於朕的首輔…還有什麼用處?”
長孫錦瑟緩緩坐回了純金龍椅,看著這名雍容儒雅的首輔,緩緩的說道:“朕會讓文司首接替你的首輔之位…你若是還當朕是皇帝,若你覺得還有些君臣的情分在,你便自己請辭吧。”
周首輔身上的銀衫微微的輕顫,並非是因自己的命運,而是因這接下來,整個雲秦帝國的命運。
他緩緩的躬身,對著龍椅上的雲秦皇帝行了一禮,然後沉默的退步離開。
在雲秦的這一個秋日…深受雲秦百姓愛戴的周首輔請辭歸老,沉默而寂寥的走出清冷而威嚴的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