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愁飛一直站在河床儘頭那片承載著池小夜的希望的土丘上,劍眉緩緩挑起,臉上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他早早便已經看到了一些河岸邊上荒草從中的異動,看到了林夕和池小夜,但林夕和池小夜卻看不到他。
並非是因為修為的關係,而是因為他的手中有一具製作特彆精密的黃銅鷹眼。
尋常的黃銅鷹眼因為水晶片打磨的弧度要求極其的嚴苛,便唯有雲秦的頂尖大匠師才能打磨出來,而他手中這具黃銅鷹眼的兩片水晶片更是用“冰魄晶”打磨而成,透光率遠超一般水晶片,而且還使得視線之中的任何事物的邊緣銳利度加強,一些細微的異動會體現得更加明顯。
令狄愁飛感覺有些諷刺意味的是,對於雲秦五十年來各大戰役皆有著極重要意義的黃銅鷹眼,是青鸞學院的張院長留下的,而此時,他卻是用這個在看著林夕,在準備對付青鸞學院這個天選,這個極受重視的風行者。
隻是麵對已然越來越接近他的林夕,他的心中卻並沒有多少興奮感和成就感。
他是一名絕對有資格驕傲的年輕強者,非但在這些年所有仙一學院的精英學生中修為進境最快,而且他對於大的戰局和軍隊的調度指揮有著天生的敏銳嗅覺,是天生適合做運籌帷幄的大將的人物。這輩子無論是在和修行者的單獨對決還是在行軍打仗之中,他還沒有輸過一次,所以他也天生是賀蘭悅汐似的人物,但在這些年輕一代的修行者之中,他站的位置卻早已比賀蘭悅汐高出了許多。
所以當聽到林夕有可能成為今後自己最大的對手之一,他除了和賀蘭悅汐一樣,對林夕有一山不容二虎般的天生敵意一般,他還有更多不悅的情緒…他是憑借那麼多的戰功和驚人表現,才得到了雲秦一些最高位的人的讚賞,成為將來有可能走到這個世界權力最巔峰的人選之一,林夕又憑什麼?
“不管你怎麼差,我都會正視你,然後將你殺死。”
看著越來越為接近的林夕,狄愁飛在心中微嘲一笑,身上氣息微震,一些細細的塵土從他的身上震出,他的身上不染塵埃,玉樹臨風。
遠處的林夕,烏頭垢麵,如同乞丐。
然而就在此時,讓狄愁飛眉頭驟然皺起的是,他看到林夕快步的走入了河床中,不複原先的謹慎小心之態,朝著河床深處狂奔。
他不明白林夕此時會何有這樣的舉動,但他已十分清楚,在這樣的距離之下,即便林夕能夠發現他們的存在,也決計不可能逃得過黑龍軍的追擊。
所以他隻是皺著眉頭看著,等著。
他看到林夕停了下來,然後轉過身來,對著他和凰火笑的方位,用儘全力,發出了大叫。
因為隔得很遠,聲音傳來已有些模糊,但他和凰火笑還是每個字都聽清楚了。
“狄愁飛,彆躲在那裡等了,你媽媽喊你回家吃飯!”
狄愁飛臉上的冷漠和驕傲瞬間消失,化為的是不可置信的蒼白。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你怎麼能喊出我的名字?
隻是這一句話,便化成了無數可能,讓狄愁飛的心中如有萬雷轟鳴,讓他心情激蕩,甚至難以控製住自己的力量,一絲絲魂力衝出他的體內,如一片片微黃色的水仙花瓣,飄灑於他身周的空中,在這黑色的天地之中顯得分外的顯眼。
就在此時,他身前泥湖畔也發出了如雷轟鳴般的聲音。
……
林夕看到了那泥湖畔的隱約亮光,他知道狄愁飛聽到了自己的這句大喊,且知道自己的這句大喊對狄愁飛的心境也造成了極大的影響。
“可惜看不到你現在的臉色…可惜你不知道賈君鵬是誰,不然會更精彩。”
隻是林夕還有些不滿足,有些遺憾般的低聲自語,感歎了一句。
池小夜也不可能知道林夕這一句大叫中包含著另外一個世界的訊息,她甚至沒有聽到林夕現在的這句自語,因為她也看到了那泥湖畔的那團唯有高階修行者才能發出的光華。她知道那處的穴蠻之中,根本不可能存在這樣的修行者。
“來了…這可真是又考驗心臟承受的活啊,池小夜,你可是要撐住。”
就在此時,林夕卻是看著她,認真的說道。
林夕話音落時,萬雷奔騰般的聲音正式響起。
泥湖自然形成的堤岸再次崩塌,不知多少萬頃的渾濁湖水傾瀉而出,頃刻間變成千軍萬馬之勢。
狂風湧起,吹得狄愁飛好像要往後振翅飛起的蝴蝶,看著這股黑色洪峰的去勢,他驟然想明白了林夕是想要借這黑色洪峰逃離,他的臉色便又瞬間蒼白了數分。
……
林夕的衣角也緩緩的飄了起來,隨著洪流的臨近,他的衣衫被吹拂得獵獵作響,全部貼緊在了身上。
因靠得近到不能再近,這黑色洪峰遮天蓋地,氣勢便愈加驚人。
大荒澤之中都是並不結實的泥土,泥湖的水中也隻有腐爛的枯枝爛葉和泡沫般的淤泥,泥水也畢竟不像泥石流那麼粘稠,洪流一路過去,也像激流勇進一般,不會衝撞到什麼特彆堅硬的東西,但這種洪峰的力量,卻畢竟不是人力所能抗衡,跳進這裡麵去,人就隻能像一截朽木一樣被隨意的拋來拋去,根本不可控。
以林夕的狀態,或許可以硬憋著,長時間不透氣,一直等到這洪流徹底變緩,但池小夜的身體卻不行。
黑色洪峰迫近。
“我們並沒有到最後絕望的時候…你要記住,你的命還牽著許多人的命。”
看著因想到那湖畔所有穴蠻的命運和曙光驟然破滅而連眼光都徹底黯淡下來,甚至有些不想進行最後調息的池小夜,林夕再次檢查了一下連著自己和她的繩索,並拍了拍她的肩膀,極其認真的對著她說道。
池小夜微仰起了頭,失神的想著,她不明白林夕是怎麼發現狄愁飛的存在,又是什麼樣的力量,讓林夕麵對這樣的處境都不陷於絕望,但她原本已經絕望的心境,卻是因林夕的這一句話而有了些變化。
在這一路上,林夕一直在設法給她鼓勵和信心,而此刻,林夕自身便成了她信心的來源。
“真是有夠嚇人啊…”
林夕看著她,再次點了點頭,然後轉過身去,看著滔天的洪峰,他忍不住感歎了一句。
然後他便就如當天在三茅峰中跳崖一般,義無反顧的開始奔跑,帶著池小夜高高的躍起,儘量躍得離洪流的邊緣更遠一些。
兩個人,如兩顆微小的塵埃,落入湮滅一切的黑色洪流之中。
……
林夕和池小夜真正的變成了兩條洪流中的小魚。
兩條隨波逐流,難以呼吸的小魚。
黑色洪流,就如同黑色的巨掌,將林夕和池小夜握於掌心,肆意揉捏。
林夕根本無法睜開自己的眼睛,根本無法感知周圍的景象,在一次自覺被高高拋起之時,他急劇的呼了一口氣,吸了一口氣,然而他卻是被接下來拍擊到臉上的泥漿嗆得劇烈的咳嗽,劇烈的嘔吐起來。
但他依舊死死的托著池小夜的身體,雙手一直筆直的撐著,將池小夜的身體撐向他的上方,以獲得更好的換氣機會。
在劇烈的咳嗽和嘔吐之中,林夕苦苦支撐著,他茫然不知身外的一切,他不知道,有一頭黑色的小獸,也被這洪流席卷著,包裹著,和他一樣被嗆得劇烈的咳嗽著,嘔吐著,拚命的翻滾著,掙紮著。
從泥湖上被衝來的黑色小獸四隻爪子裡死死的抓著一些枯枝。
比起林夕,它更不知道外麵是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它甚至懵懂的懷疑,難道這個世上就是這樣一個接著一個的苦難,根本沒有其它喜樂的事?
它也不知道洪流包裹中的林夕的存在。
但就在此時,它和林夕之間出現了交會,它被泥流拋了起來,重重沉下,又被一側岸邊湧回的浪頭衝到了林夕的身上。
它不知道林夕是什麼,但它卻是敏銳的感覺出來了林夕身上的絲絲暖意,感覺出來林夕比起自己爪子裡抓的一些枯枝和爛草要更為牢靠,這一瞬間,這頭從降臨到這世間便隻接觸冰冷的母親屍體和冰冷的泥水的小獸感覺到了莫名的溫暖,它生命中的第一次溫暖。
於是它心生依靠,自然的放開了手中無用的救命稻草,四隻爪子,死死的攥住了林夕的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