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港鎮。
張二爺從一間藥鋪走了出來。
他的肺是舊傷,一直調理不好,前些日子駕船幫林夕追凶,動用了魂力,這舊傷便更嚴重了一些。
劇喘,多痰。
痰中有血。
昔日的息子江龍王,今日是徹底變成了一頭病貓,日夜難眠。
呼吸時,他的胸口始終就像是有大石在壓著,內裡卻像有無數的人在拿小針刺,尤其一躺下來,更是難以呼吸,即便睡著了也經常會因為喘不過氣而驚醒過來。
然而今日他走在東港鎮的青石板路上,卻是走得分外的安心。
像他這種江湖人物自然不可能知道郡守府之中因林夕的獎懲而引起的爭端,但他清楚林夕此次肯定又會踏著青雲,在這雲秦朝堂之中大大跨出一步。
就算這攔江壩的功勞被上麵一些有用心的官員掩蓋一些,衡榮昌和盧福記也不會答應。
因為身體的原因,他留在了東港鎮靜養,但朱四爺等人去了燕來鎮,他們都是在這江上長大的漢子,查探過江麵的變化之後,他們可以肯定,燕來鎮的那處江麵又會變成沙石極易沉積的淺灘,到時候大船要想通過,恐怕又要靠纖夫拉纖。
這不僅會大大減緩各商行水運的速度,而且會大大增加各商行的成本,從而影響整個雲秦的桐油生意。
息子江的江水太過平緩,往年雨水也並不多,以至於沿岸並無防汛的說法,而當年的那位工司大人修建的江壩太過穩固,以至於給後來工司的官員都造成固若金湯的觀感,然而現在這條江壩一潰,一些重大的後果便立時凸顯了起來。
心情舒暢,便是連呼吸都暢快了幾分。
張二爺慢慢的走入了一條窄巷。
這條巷子叫做書生巷,內裡深處有一個學堂,巷子裡原本住著不少讀書人。
現在東港鎮做生意的商人多了許多,讀書人改做生意或是入商號幫忙的也有不少,所以這巷子裡麵的學堂雖然還在,但原先住著的讀書人卻是已經少了許多,這條巷子便也清幽了許多,地上的石板路間隙之中,也長出了不少蓬勃的亂草。
轉過了一個彎,前方的巷子似乎到了儘頭,可張二爺自幼在東港鎮長大,對這每一條街巷卻是閉著眼睛都十分清晰,知道那裡再拐一個彎,就會進入一條更大的巷子,然後就可以到達他住的巷子。
他知道前方遠遠看去好像無路的窄巷實際上並非儘頭,但他的腳步卻還是停了下來。
然後他緩緩的轉身。
他輕聲咳嗽著,臉上的神色依舊平靜,但是心中卻是有一股說不清的冷意彌漫到了全身。
隻有林夕和朱四爺等極少數人知道,除了水性之外,他的鼻子嗅覺也比起一般人要天生靈敏許多倍,所以他甚至能夠憑著一絲水中的血腥氣追蹤。
而此刻,他聞到到了一絲熟悉的,在記憶中十分深刻的味道。
所以此刻這剛剛入夜的東港鎮雖然依舊和平時一樣平靜安和,但他卻是知道自己已經到了一生中最危險的時刻。
他看著身後的巷口,看到有一個人走了出來。
……
出現在他視線之中的是那個臉上始終掛著笑的胖子商賈。
此刻這名胖子商賈已經換了一件緋紅色的綢衫,手裡卻是提著一根青紅兩色的短杖。
這根短杖就是簡單的老藤形狀,但青得晶瑩,像是翠玉雕成,紅色的卻是一條條符紋。
青色的杖身上纏繞著紅色的符紋,就像風中旋轉燃燒著的一條條火焰。
“反正也不急。”
胖子商賈也停了下來,看著巷子那頭的張二爺,依舊笑著道:“我不急著殺人,你也應該不急著死,不如我們說說話吧。”
張二爺輕輕的咳嗽著,他看著胖子商賈手中的短杖,道:“你就是當年在江上想要殺我的那個人?”
“你怎麼知道?”胖子商賈微微一呆,但馬上笑著點了點頭,認真伸手點了點自己的鼻子,“是的,就是我。”
“你怎麼知道是我的,又怎麼知道我暗中跟上了你?”胖子商賈回答過後,又是又悠然自得,又好奇的看著張二爺,重複著問道。
張二爺微微沉吟了一下,道:“我聞得出你身上的味道…像是烤肉。”
“這樣才對嘛,大家有話好好說,殺人和被殺才會都有趣一些。”胖子商賈滿意的一笑,道:“難得你的鼻子這麼靈,不妨告訴你,這烤肉味,是因為我開了家燒臘的鋪子…我的燒臘味道真的很好的。”
張二爺直視著胖子商賈,問道:“你為什麼要殺我?我和你有仇?”
“殺人分很多種,有仇隻是其中的一種。不少年前我為了銀兩也殺過不少人,替人解決過不少麻煩。”胖子商賈也不心急,習慣性的雙手在袖子上交替擦了擦,道:“上次在江上對你出手,是欠了彆人一個人情。既然出手就算是還過了人情,那段時間風聲又緊,被你跑掉了,我便也懶得再來殺你。至於這次,是因為我有個從小長大的兄弟,如果不是你幫林夕駕舟,他便不會死。”
“你和軍方有關!”
張二爺的眉頭猛的一跳,劇烈的咳嗽了起來,“那上次你出手對付我,也是因為徐乘風他們?”
“大概就是覺得除了你在這江上做事會更方便。”胖子商賈笑道:“你也明白像你這樣不在朝堂裡麵的人在他們的眼中根本不值錢。”
張二爺又微微沉吟了一下,道:“典獄那把火是你放的?”
“你真是聰明,我主要對付的自然是林夕,隻可惜那把火是白放了,不過若是殺了你,想必他也不會很開心吧。”胖子商賈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好了,我比較不喜歡被血濺到身上,要不為了你死得好看一些,你自裁吧?”
張二爺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既然上次我能逃得掉,這次我也不會讓你如願。”
“哦?”
胖子商賈麵上又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也不著急,端詳著張二爺,道:“我想我不會看錯…你胸肺被我重創,相當於是半個肺都爛掉了,除非你修為再有大的突破,生機強橫,自己氣血和魂力激蕩,才能慢慢消除這隱疾,而且始終還是會留下些缺陷,否則即便是有再好的靈藥,都根本無法解決你這傷勢。你的修為又沒大的突破,這幾年下來,身體拖得更差,你的魂力,恐怕隻能支持全速奔跑個一百步都不到吧?而且以你的修為和體力,應該三十步就被我追到了。”
微微一頓之後,胖子商賈越發對自己的判斷滿意一般,笑著搖了搖頭,“這幾年你退步了,我卻進步了,而且之前我對付你是空手,今日我用兵刃對付你,你應該一個照麵都接不下。我又是等你到這鎮中深處才動手,你又來不及跑到江邊,你怎麼逃?”
“就這樣逃。”
張二爺皺著眉頭說道。
說完這句話,他的整個人就撞在了身後的牆上。
“轟”的一聲,這麵牆上頓時出現了一個人形。
牆裡是一間空屋,滿是灰塵。
張二爺劇烈的咳嗽著,整個人卻是以他這一生中最快的速度,瞬間衝過,再次直直的撞破了另一頭的牆,撞了出去。
牆後麵是另一條巷。
這條巷的儘頭有一棵老槐樹,老槐樹下有一個老婦人正在晾衣服。
她聽到巨大的響聲轉過身來時,張二爺又已經撞破了一麵牆,撞了進去。
手持青紅兩色短杖的胖子商賈在張二爺撞破第一麵牆時微微一愣。
並非是沒有能力及時做出反應,隻是因為想不明白而產生的驚疑,以對方的身體,這樣動用魂力撞牆出去,按理連三十步都不到,就會被他追上,但對方好歹也是這江上的梟雄人物,腦袋也不可能突然在撞牆前就壞掉。
難道是那幾麵牆後有一個厲害的修行者?
但他瞬間就否定了他自己油然而生的這個念頭。
若是真有這樣的一名隱居修行者存在,那根本不需要張二爺衝過去,隻要撞破一麵牆的巨大響聲,就足以將對方吸引過來。
所以在微微一愣之後,他也馬上開始狂掠了起來。
他的身體看上去極其沉重,但是掠起來之時卻是極其的輕盈。就像一個皮球在地上彈動。
深巷中老槐樹下的老婦人剛剛才反應過來是有人硬生生的撞破了牆,剛剛變了臉色,一聲驚呼才出口,她就看到胖子商賈已經從一側屋頂上躍了下來,又像皮球一樣,彈上了另外一間屋頂。
胖子商賈的身體輕盈,但是腳下的力量卻是極重,他的腳踩踏到的路上青石板和屋頂的厚瓦,全部瞬間碎裂。
他也再次躍過了一條巷子。
他再次看到了身上全是塵土和碎屑的張二爺,看到張二爺此刻所在的巷子中央,有一塊寬敞的地方,有一口六角石井欄的大井。
在他愕然的目光之中,張二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強忍住咳嗽,躍了起來,朝著井裡躍了起來。
“噗通!”
水花高高濺起。
胖子商賈落到了井邊,他臉上一直掛著的笑意都有些消失了。他看著井裡麵蕩漾著的井水,看不明白。
他足足看了五六停的時間,肥胖的臉上抽搐了幾下,“啪”的一聲,他一掌拍斷了井欄,將一塊塊斷裂的井欄大石全部砸下了井。
他又霍然轉身,來到這巷中一家人家的門口。
這家人家的門口有兩個大石獅。
他接連搬起了這兩個都重達數百斤的大石獅,用力的砸入了井口,在他的雙掌不停拍擊之下,這兩個大石獅被他硬生生的拍碎,砸入了井中,將這口老井徹底的堵了起來。
接著,他才又像皮球一般彈起,幾個起落,消失在這片街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