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數十年的整治和完善,萬泉聖河的河水被引入了流沙城的諸多暗渠之中。
現在的流沙城已然不缺水源,遍植了胡楊,昔日的黃沙城已經滿眼蒼翠,水聲潺潺,遠方騎著胡駝到此的商隊、甚至連唐藏古國自己的國人都已經習慣稱之為唐藏聖城或是唐藏京城,而不大提起昔日流沙城這個名字。
因為昔日受萬民愛戴的皇後喜歡榕樹,所以街道和許多院落之中也可以見到許多華蓋如亭的高大榕樹。
此時這些榕樹之中,有些稀疏的蟬聲。
這名渾身肌膚都泡得如同發爛皮革的男子,在這稀疏的蟬聲之中,有些貪婪的看著陽光,微微搖頭歎息。
“請穀先生入轎一敘。”
那蒼老和沙啞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好啊。”
男子臉上現出了一個開心的笑容,好像會見老朋友一樣,就拖著鎖鏈和一身惡臭走向了那出聲的土黃色大轎,掀起了轎簾,就這樣走了進去。
略有些幽暗的轎子裡坐著一名身材高大的威武紫麵老人,穿著一件土黃色的官袍。
唐藏官服樸素,沒有過多的紋飾,隻以顏色區分,這土黃色便是代表唐藏土地的色彩,是正一品的大員。
“公孫先生,好久不見。”男子端詳著這名一品大員,笑了笑,認真道。
唐藏上卿公孫景也端詳著這名男子,麵對這名男子身上的汙臭,他似乎一點都沒有察覺,隻是也微笑道:“你的氣色比我想象的要好許多。”
男子微笑道:“您大概沒有想到,我會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公孫景點了點頭,有些靜默的說道:“我的確沒有想到…而且我沒有想到,穀先生重見天日之時,正是聖母皇太後殯天之際。”
“這些年看來你過得不錯,但我過得不太舒服,而我還有重見天日的機會,但我死在你手中的宋師弟,卻是再沒有看看這天日,聽聽這蟬聲的機會了。”男子看著公孫景,靜靜的說著,說道最後一個“了”字,他的身上驟然發出洪水般的轟鳴,一股極其凜冽的殺機使得所有在場唐藏重騎身下的紅蹄巨馬全部發出了恐懼的嘶鳴。
男子的胸腹驟然收縮了下去,一道晶瑩的水劍帶著一道絕世的氣機從他的口中噴出,打在了麵前公孫景的身上。
土黃色大轎四分五裂,被龐大的魂力擊成了漫天飛射的碎片。
公孫景頹然坐地,胸口出現了一個大洞,熱血汩汩流淌。
看著驟然炸裂的大轎,看著頹然坐地的公孫景,“公孫先生!”幾乎所有的唐藏重騎全部發出了一聲駭然至極的大叫。
他們根本無法想象,一名在水牢之中關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囚徒,竟然能夠迸發出這樣恐怖的力量,竟然能夠一擊將他們眼中無比強大的修行者,公孫先生重創至如此地步。
“不要動手!”
但就在他們所有人已然準備朝著這名男子衝殺之時,坐於地上的公孫景和另外幾座大轎之中,卻同時發出了聲音。
“你為什麼不還手?”男子皺著眉頭看著難以呼吸的公孫景,問道。
“若是我還手了,何以解穀先生心中的怨氣。”公孫景輕咳著血,看著男子道:“聖母皇太後出發去般若寺之前,給我留下遺昭,讓我來接你出來,並讓我告訴先生一句話,夏副院長希望穀先生好好的活著,她也希望你好好的活著。”
“你以你的命來請求我?”男子皺著眉頭,看著肯定已經活不成的公孫景,有些答非所問道:“你有這麼崇高?”
公孫景強打著精神,看著男子認真道:“並非是我崇高,隻是我經曆過聖母皇太後祈雨之前的唐藏之亂,我不希望我的子孫也活在那樣的亂世之中。請先生體恤。”
“既然她都已經去了般若寺,還有這麼嚴重?”男子沉吟道:“我們西邊很亂?”
“很嚴重。”公孫景看著這名聰明和強大到極點,根本不需要過多訊息便猜測出一些局勢的男子,點了點頭,“我已經不成了,呂大人會為你細說。”
屏著一口氣說完這句,公孫景猛的垂下了頭,再無任何的生氣。
男子看著公孫景,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轉頭看著其餘的那些大轎,道:“我要洗個澡,還要好好吃點東西。”
接下來,他卻是有些發愁,有些無奈般搖了搖頭,又補充了一句:“太油膩的恐怕不成。”
……
白雪般縞素的隊伍開始離開神跡般矗立於黃沙中的般若大佛,開始回程。
雙眼通紅的鳳軒皇帝在對著崖壁上密密麻麻的佛窟再次叩拜行禮,起身之時,卻是一呆。
他看到身材健碩至極的般若僧人真毗盧也已經換上了一身普通素衣,原先持著的烏金禪杖也裝入了一個長長的木匣之中,背在身上。而他的身旁,卻是還跟著一名同樣穿著白衣的光頭小僧,十來歲的年紀,一臉童真,雙眼烏亮。
“大師,這是?”鳳軒皇帝忍不住發問。
真毗盧微微頷首,道:“這是我的小師弟雲海,他也想出去看看,師尊同意了,所以他便會跟著我。”
“見過雲海大師。”
光頭小僧人雖然年幼,但鳳軒皇帝自然十分清楚般若寺是什麼樣的地方,知道般若寺出來的會是什麼樣的人,所以他心中雖然悲痛,但是卻仍是忍不住刹那一喜,連忙認真見禮。
“我等選擇出世,但般若大多數法師卻是隻想求一身清淨,所以我們出去之後,便不再以般若僧人為名。”真毗盧看著鳳軒皇帝,洪聲道:“出去之後,可和稱呼普通修行者一樣,稱呼我們為先生,以免多招惹人注意。”
微微一頓之後,真毗盧又道:“師尊既然讓聖母皇太後和皇上進入般若寺,便已委婉的表示了接納認可和支持之意,再加上聖母皇太後這些年自身樹立的威儀,以及給世人般若寺的印象,所以大局便不用過多擔心。”
鳳軒皇帝默默點頭。
“快看!玄遠師兄!”
就在此時,一臉童真的小僧雲海卻是陡然發出了一聲與此刻氣氛極不協調的歡呼。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鳳軒皇帝又是一怔。
他看到了一名用普通的烏木禪杖挑著一個極大的擔子的年輕白袍僧人,帶著鬥笠,正從和他隔著一條深澗的一處佛殿之中走出來。
這名年輕白袍僧人的麵目十分普通,但是和善和乾淨到了極點。
一眼望去,便自然產生出莫名的強烈親近和善意之感。
鳳軒皇帝一眼就覺得這名僧人非常不凡。
“雲海師弟,真毗盧師兄。”
隔著深澗看到雲海和真毗盧,這名年輕白袍僧人略有些尷尬的微微一笑,合什行禮。
“玄遠師兄,你上兩次那麼慘,尤其上次眼都差點瞎了,好不容易才回來,你又要去第三次啊。”雲海合什回禮,脆生生的笑道。
玄遠點了點頭:“世上從無無儘之說,我的禪便在這對無儘沙海的追求之中。”
真毗盧也點了點頭,鄭重道:“你小心一些。”
玄遠也收斂了笑意,看著真毗盧再次行禮,道:“師兄你也小心一些。”
雲海卻叫道:“玄遠師兄,無儘沙海有什麼可探的,即便有真正佛跡的存在又如何,不如跟我們一起出去啊。”
鳳軒皇帝聞言心中一動,但玄遠認真的搖了搖頭,道:“雲海師弟,不了。”
雲海便揮了揮手:“那玄遠師兄再見。”
玄遠笑了笑,也隔著深澗揮手:“再見。”
真毗盧平靜的看了玄遠一眼:“願能再見。”
玄遠苦笑著搖了搖頭:“師兄你既已入紅塵,能不能不要這麼老實,遠行之前,也說些吉利話。”
真毗盧看著玄遠點了點頭,不再多說,轉身往外走去。
雲海雀躍跟上,讓鳳軒皇帝微微一怔的是,他腳步高低,卻是有點微跛。
“我天生就是如此,不過這沒什麼關係。”雲海卻是感覺到了鳳軒皇帝有些異樣的目光,隻是轉頭微微一笑道:“大師言,肉身,皮囊爾。”
“是沒什麼關係。”看著這些人的看淡生死榮辱,鳳軒皇帝又有所悟,點了點頭,卻是上前牽住了雲海的手,並肩往外走去。
禪光普照如海。
……
碧落陵,鏡天湖南岸,一間無名草廬之中。
碧落邊軍大供奉徐布衣正用一個行軍鐵鍋煮著幾條湖魚。
剁椒、濃醬、大蔥…料放得很濃鬱,香氣四溢。
另外幾塊紅炭上溫著兩壺酒,這名頭發有些焦黃,五十餘歲,旁邊又放著一架古琴,看上去隻是落寞琴師打扮的邊軍大供奉一邊淺酌,一邊悠然自得的吃著料重味香的魚肉。
大約已經喝了不少酒,再加上又是清寥獨飲,徐布衣的眼裡有些渾濁,似昏昏欲睡。
他又夾起了一塊魚肉,但似乎對這塊魚肉不滿意,又放到了鍋中。
“不請自入,是件很無禮的事。”
他搖了搖頭,伸手輕輕一彈,嗤的一聲,一根筷子瞬間帶著恐怖的氣息飛射了出去,射向了草廬外。
有血腥氣散發出來。
“是南山將軍讓我來找您。”
但是一聲略顯痛楚的聲音很快響了起來。
一名身材魁梧,麵容極為堅忍的年輕人捂著流血不止的腹部,走進了草廬,在他的麵前跪了下來。
“是皇城中的那幾個幫助南山暮逃脫的?”徐布衣看著這名堅忍的年輕軍士,微眯著眼睛問道。
年輕人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不知道?”徐布衣冷笑了一聲,“那南山暮讓你來找我做什麼?”
“南山將軍讓我告訴大供奉,他知道您是周首輔的人,聞人大將軍勾結西夷流寇,證據確鑿。還有他還讓我告訴您,鬼軍師沒有死,他將鬼軍師交給您,到底如何處置,便全看大供奉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