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朝會散後,李世民將李恪召入了後宮,單獨會見。
方才參罷了禮,李世民就將一本折子扔到了李恪身前,“你說,怎麼辦?”
李恪低頭看了一眼,折子上書有二字“辭呈”,當下就略吃了一驚。展開一看,腦子裡都懵了一下,“這……實在出乎兒臣意料之外!”
父子二人早已是心照不宣,隻等秦慕白率軍凱旋回朝,即是李恪被冊封為太子之日。雖然長孫無忌那邊還沒有明確表態,但是父子倆心裡都明白,長孫無忌就算頑固依舊保留意見,隻要有了軍方的強力支持,李恪要當太子也不會再有多大的阻力。
雖說文官執掌朝廷喉舌,但說到底,槍竿子裡出政權,長孫無忌再傻再執拗,也不會蠢到以卵擊石要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再說了,魏王已死,長孫無忌也不扯不下那張老臉,又轉頭去扶植晉王李治。他的手裡,沒了任何一位皇子來做底氣,除了默認李恪入主東宮,還能有何作為?
至於以往老生常談的“血統”與“嫡庶”問題,在絕對實力麵前不過是個荒誕無稽的借口,更不足以拿出來左右大局。
可是現在,秦慕白突然遞上辭呈,李恪要上位,缺少了這股最強大的助力。這一變數,讓李世民父子都有點措手不及。
此刻李恪就在琢磨,慕白為何會突然要隱退?這件事情我事先可是沒有聽到半點風聲。從以往相處的經曆來看,慕白性格堅韌誌存高遠,當年他父親戰死那樣的噩耗都未曾讓他有半點頹廢,這次……是怎麼了?
看到李恪沉默不語,李世民用拐杖敲了敲地麵,“說說你的意見?”
“兒臣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辦法。”李恪為難的搖頭,“兒臣了解慕白。他輕易不下什麼決定。但是,一但決定了的事情,輕易不會更改。”
李世民擰了下眉頭,“你知道秦慕白對你,對當下朝廷,對大唐的未來,意味著什麼嗎?”
“兒臣知道……”李恪點了點頭,心道:正如父皇所說,秦慕白現在的身份與位置實在是太重要了!我需要他的支持才能坐穩東宮;朝廷上的文武派係需要他的力量來保持平衡;將來,大唐的軍國大事需要他來主持。彆的不說,光是西域那一大塊,換作是誰也不敢擔保一定鎮得住。
“既然知道,你有辦法補救嗎?”李世民道。
李恪的眉頭深深的皺起,良久無語。心道:以為我對慕白的了解,他不是那種自私自利,不顧全大局的人。在這樣的節骨眼上,他突然遞上辭呈,想必是有重大情由,或是已經對朝廷失望了……是什麼原因,會讓他這樣呢?
李恪情不自禁的,聯想到了皇帝的身上。因為,以秦慕白今時今日的地位名望,能讓他產生如此巨大轉變的,估計也就隻有皇帝了!
如果秦慕白是因為對朝廷與皇帝失去了信心而請辭的話,那麼事情就真的難辦了!
思及至此,李恪對李世民道:“不知父皇所說的‘補救’,是指哪方麵?”
李世民道:“是朕在問你。”
李恪為難的直咧牙,隻好硬著頭皮答道:“為今之際,隻有兩個辦法。一是駁回秦慕白的辭呈,將他請到長安,勸說他留下來繼續為大唐效力;二是……找到一個能夠替代秦慕白的人。”
“那就兩個辦法都試一試。”李世民仿佛早已料到李恪會這麼回答,說道,“早前你不是提過,要迎娶秦家的丫頭、秦慕白的親妹子秦霜兒為妻嗎?現在朕準了。明日,朕就派褚遂良與宗正寺卿一同前往長安隆重下聘,朕給你們賜婚,並正式冊立秦氏女為——吳王妃!”
李恪當場跪倒,“謝父皇成全!”
今日之吳王妃,用不了多久就是太子妃,再用不了多久……估計是就是一國之母的皇後了!
“光是這樣,也未必行啊!”李世民歎息了一聲,說道,“縱然你娶了秦氏女為妃,可是秦慕白依舊不肯回朝,那也是徒勞無益。因此,還得專行派個說客前往蘭州,說服秦慕白才行。恪兒,你說派誰好?”
“這……”李恪猶豫了一下,拱手拜道,“高陽皇妹仍在長安。若能說服她前去遊說,大致可行。”
“糊塗。”李世民擰了下眉頭,“這丫子,女生外向,心裡早就隻有情郎沒有父母了。派她去遊說秦慕白,就跟肉包子打狗沒區彆。”
李恪忍不住笑了一聲,然後道:“父皇,其實兒臣也曾想到過這一層。但是……如果連高陽都不能說服,談何說服秦慕白呢?”
李世民擰眉沉思了片刻,點了點頭,“有點道理。但是這丫頭現在已經不聽朕的話了,要先說服她,我看隻有你親自出麵。”
“兒臣領旨。”李恪領諾。
李世民歎了一口氣,從身邊再拿起一個折本遞給李恪,說道:“世事難料,如果秦慕白執意不肯回來,那也不能將他綁來吧?如你所說,我們要做兩手準備。你先看看這個。”
李恪接過來看了一眼,眉宇一揚驚訝道:“高句麗內亂,莫離支泉蓋蘇文弑殺了國王?”
“是啊!泉蓋蘇文這個野心狂徒,一直就想征服百濟與新羅,然後與我大唐分庭抗禮。”李世民說道,“幾年前高麗半島上三國混戰,就是他這個高句麗的野心權臣一手策劃的。那一次,朕派你去斡旋調停,所幸你不辱使命,平息了三國戰事。現在,泉蓋蘇文終於按捺不住了,他弑殺了高句麗的榮留王並將其分屍棄野,連葬禮都沒舉行。同時,他還血洗朝野殺害了一百多名大臣。然後,他立了榮留王的侄子高藏為傀儡國王,並自稱‘大莫離支’。如今他已執掌高麗國一切軍政大權,相信用不了多久,他就要起兵侵犯新羅,達成自己多年的野心。”
“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必當剿滅!”李恪憤然道,“若是坐視他吞並了新羅與百濟發展壯大,日後,必為我大唐心腹之患!”
“所以,大唐必須早做準備,征討高句麗。”李世民雙眼一眯,眼中綻出一抹精光,“朕,早在多年前就有心親征高麗,為子孫後代了除這心腹肘腋之患了,後來因為西麵頻發戰事,給耽擱了。現在西方已定,正是用兵高麗之時。可惜,朕的身體已經不行了。所以,朕準備讓你——掛帥出征!”
李恪渾身一震,慨然領諾,“兒臣願意領兵出征,不勝不歸!”
“此戰固然隻許勝不許敗,但同時……”李世民的聲音裡有點無奈,“如果秦慕白執意不肯歸朝了,你就要用這一場戰爭,找到一個可以代替秦慕白的人。或者是,你自己可以做到——代替秦慕白!”
李恪愕然一怔,默不做聲的點了點頭,心道:還是父皇高瞻遠矚。不管做什麼事情,他的心中始終都在思忖全局。其實眼下,大唐並不適合再發動戰爭。但是為了朝堂的穩定與政局的平衡,不得不出此下策。看來父皇,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如果秦慕白肯回來政局就能趨於平穩,征伐高麗都不必如此倉促著急。而且,秦慕白麾下統領的三十萬關西鐵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何愁小小高句麗不平?……可是這三十萬大軍到了彆人或是我的手上,卻未必有如此神效啊!
“薛延陀已平,漠北的局勢也漸漸歸於穩定。朕,準備下旨征調李勣還朝。”李世民說道,“恪兒,你知道該怎麼做了?”
“兒臣明白……”
“朕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大唐的將來。”李世民雙眉重擰悠然道,“凡事有得必有失,從無兩全齊美之法。如果有人對朕有什麼誤解或是成見,朕……也就隻有認了!”
李恪點了點頭,心中的一個猜想得到了證實:看來,慕白和我父皇之間,真的是有了不小的隔閡……
“走吧,去勸一勸你皇妹。”李世民說道,“你出麵,比朕出麵還要好。這丫頭……朕現在都拿她沒有一點辦法了!”
“是,兒臣這就去。”
不久後,李恪去了後宮找到高陽公主,還沒等他開腔,高陽公主就先聲奪人道:“你是來給父皇當說客的吧?”
李恪先是一怔,然後就笑了,“看來你都知道了?”
“我有什麼不知道的!”高陽公主直撇嘴,“昨天晚上父皇就跟我說過了,讓我想辦法勸回慕白。可是我沒答應!”
李恪疑惑道:“你為何不答應?”
“因為……”高陽公主眼珠子直轉,嘴裡卻半天沒再吐出彆的字眼。
李恪笑了,說道:“算了,高陽。你不必在我麵前使什麼小心眼。其實我今天來名為說客,實則,是要放你回去與慕白團聚!”
“真的?”高陽公主驚喜的眼睛一亮,一把就將李恪抱住,“我就知道,你永遠是我的好三哥!這些年來,我沒白疼你哇!”
“怎麼說話的!”李恪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將高陽公主推開,“你也老大不小了,也是當母親的人,仍像以前一樣荒誕胡鬨!”
“嘿嘿!不管我多大,在你麵前永遠是小妹嘛!”高陽公主都樂得笑出眼淚來了,低聲竊語道,“三哥,你真打算這麼做?”
“哎……”李恪無奈的歎息了一聲,苦笑道,“慕白的為人,我還不了解嗎?既然是他決定了的事情,絕無更改。與其這樣,我還不如循私一回,至少可以保全我與他之間的友情。”
“三哥仍是這般睿智……”高陽公主輕輕的點了點頭也歎息了一聲,說道,“其實我何嘗不想慕白回到長安來,我們一家團聚?這樣既成全了君臣之義,又能成全夫妻之情與你們之間的友誼。可是……他決定了的事情,我真的沒有半點把握能說服。而且以我對他的了解,他從來就不是那種忘恩負義自私自利的人。他既然如此決定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我……隻能支持他!”
李恪凝視著高陽公主,點了點頭,說道:“高陽,其實你才是最聰明的人。”
“有嗎?”高陽公主笑道,“我有你和父皇聰明嗎?”
“有。”李恪微微一笑,“你百折不回始終堅持對慕白的信任,這就是大智若愚。”
高陽公主頓時惱羞成怒,“意思是——我看起來仍是很蠢?!”
李恪哈哈的笑了,“是愚兄用詞不當了!——高陽,世上已經很少人,能夠始終如一的做到‘堅持’二字了。你以後一定會幸福的,就憑你對慕白始終如一的信任!”
高陽公主的臉上漾起自豪又欣慰的微笑,點頭,“謝謝你,三哥!”
李恪輕籲了一口氣,握住高陽公主的手,“我會回報父皇,說你已經答應前往蘭州做說客。你準備一下,隨時啟程吧!”
“三哥,你這可是循私欺君啊……”
“沒事,你隻管走。其他的事情,我自會料理。”
高陽公主緊緊拉著李恪的手,眼圈兒有點泛紅了,輕聲道:“三哥,我們以後還會再見麵嗎?”
李恪微笑道,“這個問題,恐怕隻有那個家夥知道答案了。”
“其實三哥,你也是想勸回慕白的吧?”高陽公主說道,“隻不過你用的是‘欲擒故縱’之法?”
李恪坦然笑道:“我承認我有這樣的想法。但是,如果慕白執意不歸,我也就真的‘縱’了。”
“你真的……情願這麼做?”高陽公主小心翼翼的問道。
李恪輕歎了一聲,說道:“慕白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為大唐做的,也夠多了。如果他真的累了想休息,我不能自私的強人所難。高陽,你幫我捎句話給慕白,就說——不管將來如何,秦慕白與李恪,永遠是最好的朋友!”
“如果哪天,你做了太子,甚至是做了皇帝呢?”高陽公主故意問道。
李恪微笑,“永遠,你沒聽明白嗎?”
“永遠,是多遠呢?”
李恪頓時愣了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高陽公主抹了一下眼瞼邊垂垂欲下的淚花,輕聲道:“三哥,我會將話說給慕白聽的。但是我覺得,如果你哪天真的做了太子做了皇帝,就會後悔說出這樣的話了。”
“你覺得我會嗎?……”
高陽公主杏眼彎彎的看著李恪,笑而不語。
兄妹倆四目相交,其實心照不宣。
此刻高陽公主心中就在想道:我們都生在帝王家,還能不明白,其實帝王是不配擁有太多個人感情的嗎?慕白辭官退隱,何嘗沒有這樣的原因?因為他不願意終有一天,與三哥你情斷義絕,從而二人之間隻剩冷冰冰的君臣關係!三哥,你也是睿智的。我知道,你今日之所以願意放我走,是因為你既知道勸不回慕白,也不想勸回慕白。於是你退而求其次,就想給你們二人之間的情誼……放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