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籠罩在夏日朝霞中的終南山,雲蒸霧靄蝶舞鶴鳴,幾家道觀鐘聲悠揚,佛寺之中梵音吟頌。
宛如天外仙境。
李恪的臉上粘了一圈雜亂的虯髯,戴一頂星孔鬥笠穿一身補丁短襟,下身是一條磨得發白的青布長褲,褲腳挽起到膝蓋,露出半截沾滿灰土的小腿。
此刻坐著牛車,搭著汗巾,手裡還握著一把磨得發亮的柴刀,左看右看便是一個趁早上山伐柴的樵夫。
前方,趙衝也做類似打扮,牽著一頭拉車的黑皮水牛手裡揮一根麻繩鞭子,一邊逍遙的信步而走,一邊還放開粗重的嗓門唱起樵歌。
李恪坐在牛車上,看了趙衝幾眼,禁不住搖頭而笑。
從安定縣脫險後的這幾日來,他一直跟著趙衝,沿途穿州過縣,做各種喬裝改扮。或扮作商旅主仆,或扮作漁郎挑夫,李恪甚至還扮過一次女子,惟妙惟肖真假難辯。
剛到關內,趙衝又神鬼莫測般的取來這許多的行頭,二人扮作終南樵夫,駕著牛車就往山上而來。
一路上,趙衝是上什麼山唱什麼歌,扮什麼像什麼,連許多地方的方言都模仿得以假亂真。他十歲跟隨父親開始走江湖,十六歲開始領袖荊襄水路的綠林匪眾,至今已經二十多年。他的警覺、機敏、見識與各種妙門手段,讓李恪大大的歎為觀止。
“趙老哥,你這樣的人才不加以大用,真是可惜了。”李恪坐在牛車上,笑道。
“我說李老弟啊,老哥我現在乾的,不就是天大的事情麼?哈哈!”趙衝放聲大笑,雄渾的聲音驚起林中飛鳥。
李恪見山野僻靜左右無人,便小聲問道:“我們為什麼要上終南山?”
“彆多問,稍後你就知道了。”趙衝警覺的回頭扔了一句,繼續唱他的山歌。
李恪也就不再多言,坐在牛車上,一路隨著趙衝走。
這一路行來,趙衝沒有回答李恪任何問題。隻反複強調一點——“你放心,我斷然不會害你便是”。
李恪心忖,他若害我,我早已是死屍一具。放著這性命是撿來的,就信他好了!
如此,二人喬裝改扮隱伏潛行,一路從涇州安定,來到了距離長安僅一步之遙的終南山上。
舉目遠眺,隱約可見終南山之巔有妖兒姑娘的塑像。李恪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了秦慕白,暗道:一路來偶有聽聞市井謠傳,說關西秦慕白欲反……這種事情,反正是打死我也不信。但,這樣的謠言若是傳到了朝堂之上,如何是好?
趙衝還就當真在山上劈了兩擔柴放在牛車上,然後在半山腰折了個返,穿行到密林之中,走上了一條崎嶇的山間小徑。
走了約有近一個時辰,牛車終於在一處異常荒辟十分破敗的道觀前停下。趙衝上前拍門,片刻後出來一名小道童,見了趙衝便稽首,“老趙又送柴禾來了,快請進。”
“到了。”趙衝回頭對李恪一笑,“勤快點,將牛車牽進來,卸下柴禾然後領賞錢。”
“好嘞,趙老哥。”李恪笑了一笑跳下牛車,和趙衝一同牽了牛車進了道觀直到後院柴房。
“殿下,到了這裡,終於是安全了。”趙衝撣了撣身上的泥灰,對李恪抱拳一拜,“請隨我來。”
“好。”李恪點了點頭,心中暗暗期待:終於到了快要解開許多謎團的時候了!
趙衝領著李恪,在道觀裡穿行了數步,進了一間僻靜的單房。房中陳設相當簡單,幾個蒲團一床臥榻,一案一龕桌幾茶水,僅此而已。
“行路辛苦,殿下就在此好生歇息兩日。”趙衝說道。
李恪四下環顧,彆無閒雜人等,也沒有任何起眼的發現。於是疑惑道:“你不打算跟我說點什麼?或是讓我見什麼人?”
趙衝笑了笑,“彆著急,該知道的你遲早會知道;該見你的人,遲早會來見你。方才脫得大難,殿下又何必心急呢?”
“也好。”李恪也就不多言了,安之若素的在榻上坐下,“確是累了,我就睡個飽覺再說。”
“殿下休息,趙某出來辦點事情,馬上回來。一日三餐自有道僮伺候。”趙衝說道,“請勿四處亂走或是離開道觀,切記。”
“放心。”
趙衝便走了。李恪頭枕雙臂的躺在床上,看著陳舊的灰白屋頂直犯愁,心道:也不知道殷揚怎麼樣了?還有那些護衛將士們,多半已是性命不保。如不出所料,消息早已傳到長安。現在我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父皇與母妃,該要急成什麼樣?朝堂之上,又要亂成什麼樣?
李恪,現在是真想就進長安城,至少能讓父母放下心來也好。但小不忍則亂大謀,現在他對外界的情況知之甚少,自己又處境危險,還是聽趙衝安排吧!
第二天傍晚,趙衝方才回來,依舊是做樵夫打扮。
趙衝剛進了屋,李恪就問他:“長安情況如何?”
“長安?”趙衝笑了笑坐下來,自顧倒茶水來喝,說道,“我可沒去長安。”
“那你去了哪裡?”
“去見我的主人,彙報你的死訊。”趙衝一臉詭譎的笑道。
“什麼?”李恪吃了一驚。
“殿下你想想,我可是受命前去截殺你的,現在難道不需要給主人一個交待嗎?”趙衝笑道。
“那你的主人……可曾信了?”
“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趙衝把玩著茶杯。
“我很好奇……”
“無非是想知道,我的主人是誰嗎?”
“不錯。”
趙衝起了身走到李恪所坐的桌幾對麵坐下,“這可就說來話長了。趙某,可不隻有一個主人。”
“那有幾個?”
“不算太多,也就三四個吧!”
“……”李恪愕然無語。
“哈哈!”趙衝笑了起來,說道,“常言道良禽擇木賢臣擇主。趙某雖然不是什麼良善之輩,但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我的主人雖然多,但真正值得趙某死心效忠的,隻有一個。”
李恪的眼中精光微斂,“你不會是想說,那個人……是我父皇吧?”
“嘖!要不說,殿下就是聰明呢?”趙衝撫掌而笑,點頭,“沒錯。我其中一個主人,就是你的父皇,當今聖上。不過,我至始至終都隻見過他兩麵。畢竟一個是本該早已被處決的死囚,一個是真龍天子。不管是我想見他還是他想見我,都不方便。”
“那你另外的主人呢?”李恪問道,“可以告訴我嗎?”
“可以啊!”趙衝無所謂的一笑,爽快的道,“反正遲早也是要讓殿下知道真相的,早一刻晚一刻,都是無妨。但在告訴你這些事情之前,趙某有一個請求。”
“請講。”
“他朝殿下如果得誌,趙某不奢求你知恩圖報,但請放趙某一條自由生路即可。”趙衝說道。
李恪皺了下眉頭,點頭:“我答應你。”
“殿下爽快。”趙衝展顏一笑,“能和秦慕白成為知己好友的人,也應該是值得信任的。那麼好,現在趙某知無不言言無不儘。殿下,你請問吧!”
李恪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想知道,是誰派你截殺我?”
“禦史大夫,韋挺。”趙衝說道,“他是我的主人之一。也是我直接的救命恩人。”
“韋挺?韋囂塵?……二者之間,該有關聯吧?”李恪不大不小的吃了一驚,說道,“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韋挺還是齊王李佑的嶽丈。當年李佑謀反時他受牽連曾被罷官,後來他投效四弟魏王,在魏王的幫助下才重回朝堂並執掌禦史台。該不會是他擋任禦史大夫的時候救的你吧?”
“不錯。”
“但那時候水鬼案早已過去多時,李佑都反叛了!時間上,不對啊!”
趙衝笑了一笑,“殿下好粗心。忘了死囚都是要秋後才問斬的嗎?而且襄州水鬼一案幾乎牽涉到荊襄一帶六成的官員,還與長安韋杜兩家有關。這樣的大案,朝廷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活動,求情的求情阻撓的阻撓,審理了三個多月仍是沒有完全結案。也就是在這期間,趙某突然成了一塊香餑餑。除了想要救回子侄的禦史大夫韋挺,還有許多心懷鬼胎之人都來算計趙某,或要保全趙某性命,或要將趙某儘快殺之滅口。”
“都有些什麼人?”李恪眉頭緊皺的問道。
趙衝笑言道:“趙某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死而死矣全無所謂。但看到這麼多人對趙某如此感興趣,趙某就又想多活幾天了。於是,趙某先後投效了三個主人,第一個就是韋挺。他是禦史大夫,而趙某先後被大理寺和禦史台來回審問,在這兩個地方的大牢裡都蹲過。韋挺說他可以用金蟬脫殼之計救我性命,但前提是讓我隱瞞與翻供一些韋囂塵的犯罪證據,為韋囂塵減罪。”
“你答應了?”
“不僅是答應,還如實做了。”趙衝笑道,“因為趙某知道,不管趙某做何證辯,韋囂塵與杜成元都必死無疑。因為,有比韋挺更大的人物,要他們非死不可!”
“是誰?”
“是我的第二個主人,也就是……你的好四弟,魏王殿下。”趙衝笑得越發意味深長,說道,“在魏王看來,韋囂塵與杜成元都是極不起眼的小角色。但這兩人,與韋挺以及他麾下的許多大臣都有勾聯。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魏王那裡進言,想讓這兩人死得越早越好,魏王可不想因此受到任何牽連,於是韋、杜二人是必死無疑。同時,趙某卻隻是個綠林匪首跟官府的人勾聯不深,因此,趙某的生死反而不那麼受人關注了。但魏王卻很希望我能繼續活下去,殿下可知為何?”
李恪眉頭直擰,“我曾聽秦慕白說起,魏王曾經暗中拉籠獨臂百騎張同,用意,無非是想請他泄露我與秦慕白在襄州的一些,‘不可告人的私密罪證’,要誣告我們。這純屬無中生有,張同也很義氣,他拒絕了,還逃遁了。魏王要救你,難道也是這個用意?”
“說得具體一點,他除了想讓我揭發你們的罪證,還想知道煬帝陵寶藏的秘密。”趙衝又笑了起來,“其實西河漕中是煬帝寢陵,我先前都不知情。但我順水推舟的借此活下一條性命。”
“原來是這樣……”李恪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這樣一來,韋挺就算要食言不救你,也礙不過魏王的顏麵,不得不救了。就算事後他想殺你滅口,也不敢因此而開罪魏王!”
“沒錯。”趙衝笑道,“韋挺與魏王,這兩人各懷鬼胎,趙衝正好在他二人之間周旋,介中取便從而求生。其實這一切,都是機緣巧合。要不是你父皇親自前來詢問案情,並告訴我你與秦慕白在西河槽中發現了煬帝陵並尋回傳國玉璽,趙衝心中也生不出此計。在魏王派人來秘會我的時候,開始隻是讓我反咬誣告你與秦慕白。當時,趙某一來不會答應,二來就算肯答應,這誣告也是無從告起,因為趙某根本不知道你們的任何事情。不過當時我告訴魏王,其實煬帝陵中除了傳國玉璽,還有先朝的一個秘密大寶藏。寶藏中除了富可敵國的金銀,還有代代相傳的帝王龍氣!而這些,是你與秦慕白沒有發現、也不能找到的,唯有趙某知道!——就這樣,趙某活下來了。受魏王密令,招募綠林豪傑專為尋找此處寶藏,至今已有三年。”
“老四,心術如此不正!就算是有帝王龍氣,也不該是屬於他的東西!”李恪有點惱火的一拳錘到了桌幾上。
“我也知道魏王不是好人。於是,我很快就將他出賣了。”趙衝笑得十分玩味,說道,“就在秋後處斬的前昔,皇帝陛下按例親自前來巡囚,我第二次見到了他。其實第一次陛下來見我的時候,我就發覺他有意赦免我。原因,我想大概是因為我間接幫他尋回了傳國玉璽,他龍心甚悅愛屋及烏。但當時他礙於律法公正,開不了那個口。但這一次他來巡囚,趙某知道,那是我最後的求生機會了。我便將韋挺與魏王的事情對陛下全無保留的和盤托出……事情的結果,殿下應該也就能想到了。”
“事後,父皇就將計就計,睜一眼閉一眼的任由韋挺使了金蟬脫殼之計,救了你一命?”李恪驚訝道,“從此,你也就成為了父皇埋伏在韋挺與魏王那裡的眼線?”
“殿下,可是當真睿智啊!”趙衝嗬嗬的笑,“沒錯。平日裡,趙某是韋挺豢養的鷹犬爪牙;暗中,趙某招募綠林豪傑幫助魏王尋找寶藏,並偶爾乾一些脅迫綁架、殺人滅口這類的勾當。實際上,趙某卻是皇帝陛下的心腹,潛伏在韋挺與魏王的身側,關鍵的時候,就會反戈一擊——就如同之今日之事,趙衝救吳王!”
“原來是這樣……”李恪長籲了一口氣,終於恍然大悟。突然又驚道:“那你救我的事情,事先可有告訴我父皇?”
“沒有。”趙衝搖頭,“一來事發突然不及回報,二來,皇帝陛下說過,從此不會再見我,隻叫我暗中幫他辦事即可。若無驚天大事或是他的旨意,我不可暴露身份。”
“那我父皇與母妃,當真是全不知情了,豈不焦急擔憂?”李恪濃眉緊鎖,滿麵愁雲。
“殿下難道就不想問一問,是誰派我去殺你的?”趙衝道。
“難道不是韋挺與魏王嗎?”李恪有點疑惑了。
“嗬——”趙衝笑得詭譎,“我若說出來,你都不會相信。其實,要殺你的是韋挺沒錯;但要救你的,卻是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