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陰天,暮色一片蒼茫。
前方是一片望無涯際的森林,吳王李恪駐馬立於一處山坡上,以手搭沿朝前觀望,眉頭不由得皺起。
時已仲夏,天氣炎熱。前方籠罩在暮色中的大森林隱隱有霧氣飄散,恍若妖魔即將現世,鬼氣森森。
“殿下,不如折回安定驛館,明日再行啟程?”隨行的護衛將軍殷揚諫道。
李恪琢磨了片刻,說道:“折回安定,來回又要多走二十幾裡地,而且現在回去城門已是關閉,諸多不便。記得兩年前我等從此地經過時還頗多村莊鎮甸,不見如此荒涼。怎的現在一路不見人家,連個投宿的地方也沒有?”
殷揚答道:“興許是年前噶爾欽陵偷襲西疆的緣故。至那時候起,西疆許多州城以外的村莊百姓,都因避禍而遷至了內地。此外,據說現在仍有一些吐蕃遺孽占據山險之地落草為寇,打劫過往行人。尤其是會、原、涇這三州最不太平。雖然官府全力征剿,無奈這些地方路況複雜山勢險奇,賊匪又行蹤飄乎難於捕捉,因此一直剿之不絕,遺害甚深。”
李恪輕歎了一聲,“想來吐蕃都已平定多時,沒想到戰爭留下的禍患仍是揮之不去。殷揚,你不會是想說這片山林之中,就可能會有匪盜山賊吧?”
“難說啊!”殷揚擔憂的道,“因此我等還是折回安定驛館安歇一晚,待明日末將去官府表明身份,請得地方府兵隨行護衛,才可保萬無一失的通過這片叢林。”
“不必了。一路行來我等都未嘗驚憂地方,犯不著因為一片山林就怕成這樣。”李恪回首看了一眼身後隨行的十餘騎,說道:“我等快馬加鞭,爭取在日落之前穿過這片叢林。如果實在不行,就地搭營且住一晚也是無妨。當初在高原不毛之地行軍千裡,那樣的日子都曾熬過來了,區區山林,何足掛齒?”
“既然殿下堅持,屬下也無話可說。”殷揚下意識的握緊了刀鞘,對身後大喝道,“兄弟們打起精神,好生護衛殿下周全!”
“諾!”
“走吧!”李恪一揚鞭,快馬輕騎先奔入了山林之中。殷揚等十餘名吳王府精銳士卒緊隨跟上。
一個多時辰後,夜幕正式降臨。
山林之中,升起了一團篝火。李恪與殷揚等人圍著篝火,煮些熱湯吃點乾糧。山林之中蚊蟲頗多,好在臨行之時準備了一些驅蟲避蚊的藥水,此時幾名軍士正在收拾行軍帳蓬噴灑藥水,即將就在這山林之中露宿一宿。
李恪坐在火邊,就著一碗熱湯啃著乾麵餅,眼睛直勾勾的看著跳躍的火苗,沉默不語。
“殿下,行榻已經準備妥當,不如早些安寢。”殷揚過來說道。
李恪點了點頭,“坐,殷揚。忙碌了這麼久,你也歇息一下了,來吃點東西。”
“謝殿下。”殷揚坐到了李恪身邊,喝湯吃餅。
李恪看著殷揚,微笑道:“殷揚,想來你跟隨我也有段日子了。想當初,你與秦慕白、宇文洪泰都是我府中的軍尉。如今秦慕白封疆掛帥如日中天,宇文洪泰也拜封大將名揚天下。你卻仍舊在我府中,屈就這曲曲的典軍校尉,可曾心有不平?”
殷揚急忙放下湯碗麵餅,抱拳正色道:“末將矢誌追隨殿下,至死不渝!”
“好了,我知道你忠心耿耿。”李恪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你,權萬紀,還有府中的許多官吏將校,都跟隨我日久,彼此之間親密無間,名為主臣實如兄弟。我李恪無德無才,得你們這麼多人忠心輔佐,又無回報贈予你們。每每想起,慚愧難當。此番回京,不知凶吉若何。若凶,則我李恪寧可粉身碎骨,也要給你們留出一條好的後路;若吉,則他日共享榮華富貴,必不相忘!”
“我等就是仰幕殿下禮賢下士義薄雲天,才肯一路追隨,無怨無悔!”殷揚正色道,“殿下是英主,蒼天有眼,必不相負!”
李恪淡然的笑了一笑,說道:“造化弄人,從來就不是心想事成。世間不如意事,十有八九。其實這麼多年來,若非有你們同心輔佐,另有秦慕白暗中相助多番救難,我恐怕早已身敗名裂一事無成,更何談今日?如今父皇召我回京,如不出所料,多半是與東宮立儲有關。因此,我們此行其實十分凶險。”
“屬下知道。”殷揚臉色一沉,低聲道,“朝堂之上,不想讓殿下回京的人可不少。早在離開邏些城之初,屬下與權長史就曾建議殿下多帶護衛,殿下因何不聽呢?”
李恪微笑道:“帶十人與帶百人,有何區彆?我隻是回京述職,朝廷又未允我帶兵隨行,怎可造次大打排場,一路招搖擾民?殷揚,現在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盯著我李恪。但凡有半點出格的舉動,便是一陣口誅筆伐,怎生消受?早在多年前,秦慕白就告誡於我,凡事低調、隱忍,不可鋒芒畢露,不可招搖放肆。事實證明,他是對的。我李恪能活到今天,並有機會為國效力斬獲功勳,都是應了這句話的功勞。但從來都是樹欲靜而風不止,不管我如何低調隱忍,一直都有人不肯放過我。哎……”
“秦少帥,的確是非一般的人物。”殷揚說道,“屬下一直想不通,其實他入仕比我還淺,為何時時處處高人一等?許多事情,他仿佛就能未卜先知?但凡他要做的那件事情,必能做得十分出色。”
“嗬嗬!”李恪笑了,“他就是那樣的一個人,讓人既妒且敬,沒辦法。記得從前我與之飲酒閒聊多喝了幾杯,他就誇口說,無論是從文從武,還是經營其他,隻要是他用心去做的事情,必然能比一般人做得好一點。我當時聽了很不服氣,但現在回頭想起來,的確就是這樣。秦慕白,他就是一個在各方麵都很出色的人,也許沒有十分頂尖拔萃的一麵,但隻要他用心去做的那件事情,必然不差,這是他難能可貴的地方。”
“是啊,不能不服氣!”殷揚說道,“說用兵,他肯定不如衛公李藥師,甚至比不上他的兩位師兄蘇定方與侯君集;若說文治,他可能還不如他轄下的一名刺史州官,更比不上殿下與朝堂上的房玄齡、長孫無忌等人。若論武藝,他也就與我實力相近,遠不如他麾下的猛將薛仁貴;若論才華,詩辭曲賦他不擅長,也就能彈兩手琵琶。但他就是涉獵廣泛,沒有明顯缺失的一麵。”
“你忽略了一個重點。”李恪微然一笑,“他用兵是不如蘇、侯二人,但他的兩位師兄對他心悅誠服,甘心為他赴湯蹈火;他文治的本事是一般,可他的身邊團結了一大批肖亮等輩的能臣乾吏;他是武藝平常,才華一般,但薛仁貴、宇文洪泰等虎獅之將甘為其兩肋插刀。就連功勳卓著、名滿天下的江夏王,也把他視同親生無比推崇。他的身邊,從來就不缺人才,關西軍中的四庭柱、八軍台無一不是獨擋一麵的人才。隻等他日回朝表功,必定個個扶搖直上平步青雲。”
“是啊,為什麼?”殷揚迷茫的道。
“人格。”李恪簡短的說了兩個字,饒有興味的微笑道,“這個家夥的身上,有著一股看不著、摸不到的特殊魅力,能讓接觸到他的人,都不由自主的喜歡他,信任他,尊敬他。男人都願意跟他做朋友,女人都願意向他托負終身。其實,就連我也一直都十分慶幸,能和他做朋友。”
殷揚咧嘴一笑,“能追隨殿下,我等也十分慶幸。就如殿下所說,殿下身上也有著這樣的特殊魅力,能讓我等甘為殿下赴湯蹈火。其實秦少帥與殿下,有頗多相似之處。這可能,也是你們二位如此投緣的一個原因吧?”
“是嗎?”李恪哈哈的大笑起來,“又有段日子沒見到他了,彆說,還真是有點想念。殷揚啊,你說,要是秦慕白是個女人多好,那我就娶了他!”
“哈哈!”眾軍士一片大笑。
正笑著,突然有一人大叫——“小心,有刺客!!”
眾人都驚了一彈,‘刺客’二字未落音,便聽得空中一聲尖銳的利箭破空之嘯響,示警之人痛苦的大叫一聲,重重倒地!
顯然是中箭了!
“大家小心,保護殿下!!”殷揚跳身而起,機警果斷的脫下衣服撲滅篝火,與另兩名士兵將李恪護在核心,往暗處躲藏。
周遭樹林中響起一片呼哨之聲,利箭亂飛,真有刺客埋伏!
李恪也已拔刀在手,暗道:沒想到,最倒黴的事情仍是發生了,途中真有刺客!
“殿下小心,對方人數不少!”黑暗中殷揚低聲道,“聽來箭方向,我等已經完全落入包圍埋伏之中。對方組織嚴密定有預謀,而且不像是普通的匪盜!”
“是啊,普通的匪盜都是求財為上,殺人為下。”身處險境,李恪仍是鎮定自若,冷笑一聲道,“而現在,對方未打照麵就要奪命,顯然就是來行刺的!”
“那會不會是?!……”殷揚渾身一個激靈,不敢往下說了。
“彆瞎猜,集中精神,脫險為上!”李恪簡短道。
“是!”
前方不遠處,幾名侍衛已經在與刺客短兵相接了。黑暗之中怒斥喊殺聲大起,偶見夜空之中碰出星點火光,廝殺得十分猛烈。
殷揚與另兩名侍衛擺成一個品字型,死死將李恪護在核心。凝神看了幾眼前方的戰鬥,心中驚彈起來暗叫道:對手不弱!我挑選的都是精兵中的精兵,個個武藝不凡。沒想到來人刺客的身手更強,我們的人都要招架不住了!
此番危矣啊!
“殿下,走!屬下帶你突圍!”當即立斷,殷揚拉著李恪就往暗處鑽。
李恪立定不動,眉頭深皺沉聲道:“那些兄弟仍在拚死戰鬥,恪怎能獨自求活?”
“殿下,再不走,徒增傷亡!”殷揚急語,看李恪仍不動,單膝一跪,“屬下肯求殿下先行一步!我等甘願為殿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但殿下若不脫險,那些兄弟們的性命就白送了!”
李恪一咬牙,“好,走!”
三名侍衛護著李恪,手刃了兩名擋道的刺客,躲過了數支冷槍暗箭,往暗林一角突圍而去。
樹林中激戰慘烈,吳王府的十名餘侍衛,死傷大半。但這些人個個視死如歸,死戰拖延,為李恪等人的撤逃爭取時間。
黑夜密林之中,李恪等人慌不擇路,但好歹逃出一裡多路。後方的激戰之聲已經漸遠模糊,四人躲在了幾顆大樹後,狂喘粗氣。
“殿下,接著逃,我們還沒有脫離危險!”殷揚拉著李恪,又要走。
“好吧……”
李恪這話未落音,突然兩聲尖銳的刺響破空而來,護衛在他身前的兩名侍衛,整齊的倒地而死。李恪與殷揚大驚失色,定睛一看,那兩人同時咽喉中箭,破頸而過!
“高手!”殷揚倒吸了一口涼氣!
“篤、篤、篤”,幾聲不緩不急的馬蹄聲響,夜色之中現出一騎,擋在了李恪與殷揚二人的前方。
“某,在此等候你多時了,吳王殿下!”
馬上那人聲音模糊,顯然是透過蒙麵紗巾傳出的。借著朦朧月光李恪仰頭一看,果然騎馬之人一身黑夜黑巾蒙麵,一雙眸子冷光冽冽,殺氣迸射。
殷揚握刀之手裡都滿是汗了,臉上更是大汗淋漓,咬牙低聲道:“殿下小心,此人手段非比尋常!待屬下與其死戰,殿下伺機而逃!”
“不必了。”李恪低喝了一聲,卻一晃身站到了殷揚的前麵,歸刀入鞘,仰頭看著馬上那人,振聲道:“閣下何人,既是專程為我而來,想必是舊識。否則,也就不用蒙麵了!”
馬上那人直勾勾的盯著李恪,一雙眸子裡閃動的光芒儘是肅殺與冷咧。他腰間掛著一把刀,馬鞍上按著一柄弓,好整以暇,好似根本沒有將眼前二人放在眼裡,也一點不`害怕他們突然發難或是逃走。
“閣下為何不言語?難道是怕我聽出你的口音?”李恪冷冷一笑,說道,“方才你隻說了一句話,我仿佛就對閣下似曾相識。”
“是嗎?”馬上那人顯然是笑了,輕吐了這兩字。他跨下的馬兒抬了幾下蹄子,殷揚如臨大敵,提著刀又擋到了李恪麵前。
“我聽出來了,你是荊襄人仕!”李恪一把將殷揚拉開,上前一步低喝道,“如不出所料,閣下是我曾在襄州為官時的舊識!——閣下究竟何人?!”
“好耳力,好記性啊!”馬上那人哼哼的冷笑了兩聲,“可惜,你就要死了。一個要死的人,是沒必要知道這麼多的。”
“咣”的一聲,騎士長刀出鞘,冷光四射!
“殿下小心!!”殷揚大喝一聲,拔身而起揮刀朝騎士斬出。
“不可!”
李恪大叫一聲,話未落音,就聽殷揚一聲慘叫,淩空翻落在地,打了幾個滾,連連抽搐幾下,都沒再吭聲,仿佛就斃氣而亡了!
“殷揚!!”李恪悲戚的大叫一聲正欲上前,一柄長刀已經架在他的脖子上。
“不要動。”馬上那人聲音沉沉的說道。
“動手吧。”李恪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吐出,站直了身體閉上眼睛。
“放心,我沒有殺他。”馬上那人非但沒動手,卻是說道,“吳王重義,身邊多是敢死忠義之士。這樣的人殺一個就少一個,某,怎生忍心?”
李恪驚愕的睜開眼睛抑頭看向馬上那人,隻見他收回了長刀歸刀入鞘,還對李恪伸出一隻手,“吳王,請上馬!”
“這!……”李恪一時愣了,“閣下,究竟何意?”
“某要殺你,隻在翻手之間。既然不殺你,便是救你。”馬上那人的聲音平靜得就像古井之水,悠然道,“你猜得沒錯,某是吳王舊識;但非是舊識,還曾是你的階下之囚。”
“什麼?那你……究竟是何人?來此又有何乾?”
“自然是專為截殺吳王而來。”
“那你現在,又是何意?!”李恪側目看了看靜靜躺在地上的殷揚,既驚且怒。
馬上那人沉默了片刻,伸手,扯去了臉上的黑巾。
李恪,呆立當場,愕然無語。
“殿下肯定沒有想到,會是我。”馬上那人微笑。
“的確是沒有想到。萬萬……沒有想到!”李恪深吸了一口涼氣,“你不是早就該死了麼?!”
“嗬,這可就說來話長了!”馬上那人再度向李恪伸出手,“吳王,請上馬!再作片刻遲誤,脫身不得!你的這位屬下隻是被某打暈了,並無半分性命之虞。待他醒後自去官府報案,未必是壞事。就請吳王隨某先行逃命要緊!”
“你……你既是前來截殺的殺手,為什麼這麼做?”李恪驚疑不定的道,“若不說明,本王寧受刀斧,也不會不明不白的跟你走!”
“哎!……”馬上那人長歎了一聲,說道:“是,我是奉命前來殺你的。但念及舊恩,我不能殺你。”
“舊恩?本王何曾有恩於你?”
“不是你有舊恩於某。而是你的一位朋友,對某有大恩,並有宿世友朋之約。就因為他的緣故,我不能殺你。因為,你對他很重要,也是他的好朋友。”馬上那人仰頭望月回首往事,悠然而歎息,說道,“吳王殿下請你記住,你今日能逃得一劫……全是你那位朋友,當初造下的福祉。”
“我明白了,你說的是秦慕白!當初在襄陽時,是秦慕白擊破了河漕水鬼並抓住了你這個綠林匪首,然後破解了你祖父留下的前隋煬帝陵的藏寶秘密,你二人也因此不打不相識,反而成為知己,我說得對嗎?宋漕主——趙衝?”李恪說道。
“沒錯。”馬上那人,赫然竟是趙衝!
“好吧,雖然我還有許多沒弄明白的地方,但我願意跟你走。”李恪深吸了一口氣,“不為彆的——我相信秦慕白,他的眼光,不會錯!”
“請上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