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不久,哨探飛騎來報,說吐蕃大軍開出王城正朝唐軍大營殺來!
秦慕白徹夜未眠剛剛洗了一把,馬上下令全軍備戰。
吐蕃人來得有點多少有點蹊蹺。要麼,他們應該是昨天晚上趁夜來襲;要麼,應該是回去稍作喘息調休數日後再來進攻。兩者都不是,秦慕白覺得十分奇怪。
關西軍擂鼓出戰,先鋒薛仁貴一騎當先,方天畫戟寒光閃閃。
秦慕白依舊立於雲台之上,以手搭沿遠遠眺望。
今日吐蕃之軍陣,甚是奇怪。走在最前方的似乎不是前兩次對陣時的那群死士精銳了,而是一群比較遊散的人,而且行動緩慢欠缺章法,或者說根本不像是正規的軍隊。
戰陣之中的薛仁貴也覺奇怪,看陣勢吐蕃來的兵馬可算不少,約有十餘萬人。可是他們戰陣稀鬆兵無陣法,根本不像是來搏鬥廝殺的。
“有詭異,眾將士提高警惕!”薛仁貴下令道。
吐蕃大隊人馬走到唐軍陣前一箭之地停住。片刻後,從茫茫軍伍中走出單身一騎,緩緩朝薛仁貴行來。
薛仁貴握緊方天畫戟,濃眉微皺凝視那人。
他沒有披甲執銳並非戎裝打扮,但衣冠華麗氣宇不凡,隱隱有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又透出一股淩人貴氣。
來人一騎在離薛仁貴約十步的地方站定,拱手了拱手,說道:“對麵可是薛仁貴將軍?”
“正是薛某!來將自報姓名!”
“我就是吐蕃讚普,棄宗弄讚。”
……
一炷香的時間後,秦慕白騎著馬來到陣前。
棄宗弄讚騎在馬上,依舊用漢人的禮節拱手道:“秦少帥,久違了。”
秦慕白微然笑了一笑,拱手還了一禮道:“讚普果然天人儀表氣宇不凡。但兩軍陣前你我就不必寒暄了。讚普此來,用意如何?”
“隻為一件事情。”棄宗弄讚麵帶微笑,說道,“但求,欽陵不死。”
秦慕白不禁一笑,“我憑什麼答應你?噶爾欽陵是戰犯,罪不容誅。”
棄宗弄讚翻身下了馬,立於地上,依舊對秦慕白拱手,“在我身後有三千多人,吐蕃所有的王室、貴族、各部族首領及將領,全部到齊了。隻要你答應饒欽陵不死,我等願意成為你的俘虜,聽憑處置。”
“你是說,你想你們這一群人,換回噶爾欽陵?”秦慕白冷冷的笑了一笑,“抱歉,雖然你是讚普,但在我看來,你們三千多人加起來,也的確夠不上噶爾欽陵的份量。”
棄宗弄讚仿佛早就料到了秦慕白會說出這樣的答案,不驚不忙,伸手朝後麵指了一指,說道:“如果再加上十萬昆侖鐵騎的投誠,與吐蕃四百萬軍民的歸順呢?”
秦慕白臉色微變,“你說什麼?”
話未落音,後方十餘萬人大軍陣裡的所有騎士,全部下馬,跪於馬旁。
“他們所有人,都沒有帶兵刃的,不信你可以派人去檢查。隻要你願意,他們今後就是你的部曲、就是大唐的士兵!”棄宗弄讚說道,“我們認輸了。隻要大唐饒恕噶爾欽陵不死,我棄宗弄讚願率吐蕃軍民投降!”
舉眾嘩然!
原來,棄宗弄讚不是率軍來廝殺,卻是來投降的!
此時,那十萬昆侖鐵騎突然全部雙膝跪地雙手舉過頭頂,然後五體投地拜下,如同在拜神。
喊的是蕃語,而且人多嘴雜隻聽得呼聲一片,秦慕白不懂他們說什麼。隻是這股聲浪著實驚人,簡直就像是海嘯一般。而且這聲音這透出無限的悲愴與痛心,如同無數怨靈在哭訴。
秦慕白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內心感覺到一絲震撼。
棄宗弄讚上前兩步,仰視著騎在馬上的秦慕白,說道:“他們在乞求你饒恕他們的元帥、兄弟,噶爾欽陵。這是我們吐蕃族人參加祭祀時才會用的最盛大的禮節,隻要乞求神靈的寬恕與庇佑時,時才會用到。”
秦慕白深吸了一口氣,表情依舊不動聲色。他居高臨下看著棄宗弄讚,說道:“如果我不答應呢?”
“邏些城必然抵抗到底,直到流儘最後一滴血!”棄宗弄讚說得平靜,卻是字字鏗鏘。
秦慕白眉宇一沉,“你威肋我?”
“不。”棄宗弄讚平靜的道,“大唐與吐蕃之間的較量,早已分判出高下。再多死一個人,也是罪孽。大唐既然征服了吐蕃,那吐蕃人也就是大唐皇帝陛下治下的臣民。難道你秦少帥,要對自己的百姓大開殺戒麼?——欽陵屢犯中原,是有罪。但念在他當時各為其主,欽陵他所做的一切,隻是出於效忠吐蕃效忠讚普,請饒恕他。如果要治罪,我這個讚普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我願成為你的俘虜,舉家隨你前往長安,聽憑大唐皇帝陛下的發落。”
秦慕白一時陷入了沉默。
十萬昆侖鐵騎,依舊在重複著跪拜與呼喊。那陣陣聲浪之中夾雜萬人痛哭與無數淚水,令人肝腸寸斷。在場的唐軍將士們,都被震撼了。
薛仁貴歎息了一聲,說道:“想不到,噶爾欽陵在高原之上真的如此深得人心受人敬仰。雖然對麵的昆侖鐵騎是我們的敵人,但站在男人的立場上,他們倒也算是有情有義。我一點也不懷疑,關西軍的將士,也會這樣對待秦少帥……”
眼前的這樣的境況,還真是多少有點出乎秦慕白的意料之外。
薛仁貴上前幾步,在秦慕白耳邊輕聲道,“少帥,此事是否征求一下吳王殿下的意見?”
秦慕白點了點頭,說道:“讚普閣下,委屈你稍等片刻,我去去便回!”
“少帥自去,我在此恭候回音。”棄宗弄讚十分沉得住氣,目送秦慕白調轉馬頭走了。
回到大營,秦慕白直奔李恪的帳篷。至從走到邏些城附近後,李恪水土不服高原反應越加嚴重,麵部浮腫頭暈眼花,整天昏昏沉沉幾乎隻剩半條命。秦慕白說要送他回蘭州休養,李恪抵死不去,非要“賴”在這裡,秦慕白也是拿他沒辦法。
現在看來,李恪的“堅持”有了回報,他等待的時刻到了。
“殿下。”秦慕白將他喚醒,在他耳邊說道,“棄宗弄讚率領軍民前來投降了。”
半昏半醒的李恪突然精神大振,“好事啊!受降!”
“但他有條件。”
“什麼條件?”
“饒噶爾欽陵不死。”
“這怎麼可能?”李恪也為難了,“噶爾欽陵為害甚重,大唐對他有切齒之恨。我父皇早就想殺之而後快,他在兩川、河隴一帶多次犯邊殺人無數,還曾在洮州屠城!於情於理於法,他都是非死不可的!”
秦慕白苦笑了一聲,“但如果我們不答應,邏些城就頑強到底,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我看出來了,棄宗弄讚真的是說得出,做得到。他是個狠角色。”
“不是個狠角色,怎麼可能讓噶爾欽陵這樣的梟雄,對他忠心不二?”李恪憂心忡忡的又閉上了眼睛,冥思了許久,突然睜開眼睛道,“解鈴還須係鈴人。也許,我們在這裡窮琢磨想不出什麼辦法,但有個人,卻會有辦法呢?”
“你是說,噶爾欽陵?”
“哈哈!慕白,為什麼你總能與我心意相通呢?莫非,你愛上我了?”
“……你還昏迷了的好!”
稍後,秦慕白找到了噶爾欽陵,告之他陣前之事。
噶爾欽陵聽完後,刀也剁不動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痛苦神色。他閉上眼睛仰天而歎,“讚普,你這是何苦?”
“要不要到陣前去見一見他?”秦慕白試探的問道。
噶爾欽陵沉默了片刻,突然道,“秦慕白,答應我一件事情。”
“你說。”
“我噶爾欽陵這一生,殺人無數,造孽無邊。現在,輸贏已是定數,我不希望再有人因我而死。所以我想請你答應我,吐蕃投降後,你儘量少殺人。”
“如果讚普和元帥一起率眾投降,的確是能少死很多人。”秦慕白說道,“我可以答應你,我不會隨便處決任何一個人。但如果是兩軍陣前廝殺或是有人造反叛亂,那就不能保證了。”
“如果噶爾欽陵說吐蕃投降了,那就是真的投降了。”噶爾欽陵微然一笑,笑容之中卻有一絲苦澀,他道,“帶我去陣前,見讚普。”
“好。”秦慕白凝視著他,說道,“噶爾欽陵,到了這時候我真有點嫉妒你。”
“何意?”
秦慕白微然一笑,說道:“有一句話本該是說給女人聽的,現在用在你身上卻是合宜。這世上有兩種男人值得珍惜,一種是流淚不流血的男人為你了流了血;另一種是流血不流淚的男人,為你流了淚。現在兩軍陣前,有不少於十萬男人在為你流淚祈禱。你真幸福!”
噶爾欽陵頓時渾身僵硬表情凝固,仰天長歎數聲,大步走出帳外。
片刻後,秦慕白與噶爾欽陵各騎一馬,走出了唐軍大營。
噶爾欽陵身上還殘留著激戰留下的傷疤,但換了一副乾淨的衣甲,神色氣度一如既往。
他的身影方才出現在陣前,十萬昆侖鐵騎山呼海嘯的大聲高喊——“元帥、元帥!”
一時唐軍都震動了,以為吐蕃人會借此而發動攻擊,因此劍拔弩張。
“彆擔心,他們全都沒有帶兵器。”棄宗弄讚重複說了這一句,轉頭看向噶爾欽陵,“欽陵,你還好吧?”
噶爾欽陵翻身落馬跑上前去,跪倒在棄宗弄讚麵前,頓時失聲痛哭——“讚普,我有負於你!”
“欽陵未有負我,我亦不負欽陵。”棄宗弄讚長歎了一聲將噶爾欽陵扶起來,握緊他的手凝視他,說道,“成王敗寇,勝負自有天數。現在一切已成定局,你我不妨坦然麵對。欽陵,我已決定舉國投降了。再戰下去,無非是多死一些人。你我兄弟開國立邦治理高原這麼多年,沒給高原的子民帶來什麼福蔭。現在,如果能少死一個人,就少死一個人吧!”
噶爾欽陵雙眼微閉淚水滾滾而下,緩緩的點了點頭。
“秦慕白!”棄宗弄讚突然高聲叫道,“我感謝你如此大仁大義,赦還我兄弟!”
秦慕白不由得一怔,忙道:“我可沒說赦還噶爾欽陵了!我隻是帶他來到陣前,與你見上一麵!”
“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的。”棄宗弄讚說道,“我說話也算話,現在就跟你進你軍營,與我欽陵兄弟為伴一同成為你的俘虜。你把我們押往長安,交給李世民吧!”
“慢!”突然,噶爾欽陵大喝了一聲。眾人不由得看向他。
噶爾欽陵深吸一口氣,撫胸彎腰恭恭敬敬的對棄宗弄讚施了一禮,又對秦慕白施了一禮,說道:“我有話,要同吐蕃的臣民和將士們講。”
秦慕白點了點頭,“請。”
噶爾欽陵朝昆侖鐵騎的大軍陣走去幾步,昂然挺立,雙手猛然向上一舉——“起!”
十萬將士,整齊劃一從地上站起來,如臨大敵鐵牆鐵壁。
“兄弟們,我噶爾欽陵這一生能與你們同袍一場,此生無憾!”
“今後,你們不再是昆侖鐵騎,不再是吐蕃的子民。我命令你們跟隨讚普,一同歸順大唐。從此以後,你們要好自為之,不可以再像以前那樣仇視漢人。從此以後,你們要把自己當作是大唐的子民,是漢人的一分子!”
十萬人靜靜的佇立,全都看著噶爾欽陵。若大的軍陣,能聽到噶爾欽陵說話的並不多,但現場十分安靜。已有前排的許多軍士,在默默的流淚了。
“這是我給你們,下達的最後一道軍令!”
十萬人,依舊靜靜的。
“誰敢抗命?!”噶爾欽陵猛然大喝。
“遵命!!”前排的許多將士們猛拍胸脯大聲應諾,眼淚也都流了下來。
後麵的軍士們,依次應諾。
“你們全都要好好的活下去。從此,不會再有連年的征伐,不會再有流血與犧牲,不會再有骨肉分離與生離死彆。”噶爾欽陵看著茫茫無涯的大軍陣,大聲道,“兄弟們!來世,噶爾欽陵再與你們一同騎馬一同圍獵,一起彈奏紮木聶,在草原上追逐肥美的牛羊和我們心愛的姑娘!!”
“元帥!——”三軍痛哭,十萬人跪倒在地!
噶爾欽陵雙手高舉,仰天長嘯,“噶爾欽陵,生是高原人,死是高原鬼!我——永遠不會離開我的高原!”
突然間,他的動作凝固了。
棄宗弄讚慘叫一聲,“欽陵!!!”
身為一國之君,他倉皇的跑到噶爾欽陵死死抓住他的肩膀,看到……噶爾欽陵雙唇發黑,嘴角流出幾股黑臭之血!
噶爾欽陵,服毒了!
“茲巴茲蘭爾力花毒!!”棄宗弄讚大驚失色,撕心裂肺般叫道,“解藥!快、解藥!!——我有解藥的!——我的解藥呢?……我的解藥,曾經送給了文成公主!!”
“沒用的,讚普。我這不是普通的茲巴茲蘭爾力花毒,天下獨此一份,根本沒有解藥。”噶爾欽陵麵帶微笑嘴角流血,斷續道,“這是我……專程為我自己一個人,配製的!”
騎在馬上的秦慕白歎息了一聲,下了馬,朝噶爾欽陵走來。
棄宗弄讚已經扶不住噶爾欽陵,噶爾欽陵的身體倒了下來。棄宗弄讚死死抱著他,將他的頭枕在自己的大腿上,失聲痛哭,“欽陵,我的兄弟!——我願用我擁有的一切換你一條生路,你為何要這樣?”
“讚普,兄長……”噶爾欽陵的嘴裡不停的噴出黑血,吃力的伸出手,棄宗弄讚將他的手緊緊握住。
“欽陵無能,沒有兌現我對你許下的諾言,還招致了王朝的滅亡與民族的災難。欽陵不死,無以謝罪天下!”噶爾欽陵說道,“欽陵這一生都在鮮血與殺戮中度過,都在殺伐與爭鬥中度過。我造下了太多的殺孽,現在,如果欽陵一死能夠換回更多一些人的生存,欽陵……死而無憾!”
“兄弟!……”棄宗弄讚放聲痛哭淚如雨下。
十萬昆侖鐵騎全體跪地痛哭,如同孝子在給老父送終一般,傷心欲絕至真至誠。
秦慕白走到了他們身邊。
噶爾欽陵吃力的轉了一下頭,看著秦慕白,說道:“秦慕白,你我鬥了這一場,噶爾欽陵雖是輸了,但並未心服口服。若有來世,我仍要做你的宿敵。”
秦慕白微擰了一下眉頭,鬼使神差一般的說了一句,“你就沒有想過,我們能做朋友?”
“不,我不要做你的朋友,我要做你的敵人。”噶爾欽陵連連咳嗽數聲,濃血噴湧,聲音也斷續起來,“如果做了你的朋友,我噶爾欽陵還到哪裡去找你這樣對等的敵人和對手?那樣的人生,豈非是無比寂寞?”
“……”秦慕白默然無語。
“秦慕白,你答應過我的……不會妄殺吐蕃一人!我噶爾欽陵死後定會化作高原之鬼,時時刻刻盯著你!你若違反了誓言,我一定會不會放過你!”
秦慕白沒有說話,輕歎一聲,點了點頭。
“讚普,秦慕白,我肯求你們將我的屍首火化,將我的骨灰,灑在我曾經騎馬到過的地方。邏些王城、墨脫的草原、波窩的家鄉、格爾木軍營、大非川和昆侖山……”
“我答應你。”秦慕白與棄宗弄讚,異口同聲。
“若有來世,我噶爾欽陵,仍要生於高原,死於高原。求神佛庇佑,讓欽陵與高原,生生世世永不離棄!……”
……
三天後,曾經施用火刑處死過侯君集的邏些城浮屠門大廣場上,再一次擺起了大柴堆。所不同的是,前次是處死,這一次是盛大的葬禮。
歸順大唐的吐蕃國,以前讚普棄宗弄讚為首,率領諸部族首領與文武百官及王室與噶爾家族的人等,一並祭奠。秦慕白與關西軍諸將以及吳王李恪,也都到場。
高原梟雄噶爾欽陵的一生,在熊熊烈火與梵頌哭泣聲中,就此完結。
“按照噶爾欽陵的遺囑,他的骨灰將灑遍高原。”秦慕白對身邊的唐軍眾將說道,“曾經惑亂天下令萬民荼炭的一代梟雄,就此落幕。以前,我做夢都想親手將他大卸八塊。但到了最後,我居然對他恨不起來。這是為什麼?”
眾皆默然,沒有人回答他。
“這個問題,或許永遠也不會有答案。”秦慕白微然一笑,自語道,“除非來世我再遇到他,再與他鬥上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