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羅原,硝煙彌漫屍橫遍野,地麵上有無數的巨大彈坑,鮮血染紅了及膝的積雪。龐大的吐蕃軍屯裡四處火起,濃煙滾滾連綿數十裡。一隊隊的吐蕃俘虜被唐軍將士押解著,往營外走去。
侯君集騎著馬走在軍屯裡,臉皮繃得緊緊的,眼神更是冷如堅冰。身邊押過一隊俘虜,他側目一看其中有幾個好像是漢人,於是抬手揮鞭指了一下:“把那兩個人帶過來。”
親衛上前將那兩名疑似漢人的吐蕃俘虜押過來。
“你們是漢人?”侯君集問。
“是,我們是被俘虜的大唐子民,被吐蕃人用作農奴放牧栽種,打起仗來就到軍營裡喂馬做火頭軍,伺候昆侖鐵騎的騎士。每一名昆侖鐵騎,都是有奴隸伺候的,多的有三四個。”其中一人用漢語戰戰兢兢的答道,的確是地道的關西腔調。
侯君集眯著眼睛看他們,眼神就像刀鋒一樣刺進了他們心中,仔細判斷,這兩人倒不像是說謊。
“彆怕,我不會殺你們。待驗明正身真能證明你們是被擄虐的漢人,本將還會放你們回歸故土與親人團聚。”侯君集說道。
“多謝將軍、多謝將軍!”兩名漢奴喜出望外的跪在了雪地上,不停的磕頭。
“起來。本將問你,怎麼晴羅原大營裡,隻剩這一點老弱殘兵與馬夫奴隸?噶爾欽陵的主力昆侖鐵騎呢?”侯君集問道。
“這個……小人隻是個喂馬燒水的下人,不太清楚。”其中一人答道,“隻知道大概在三天前的半夜裡,軍營裡有大動靜,大部份的人馬轉道往西南方向的積石山開走了。第二天天沒亮,管事的將軍就讓我們這些火頭馬夫騎上馬,舉著旗幟在軍營裡跑來跑去。到了半夜,還舉著火把來回的跑,可沒把我們活活累死。”
“虛張聲勢、暗渡陳倉!”聽到這裡,侯君集心裡已經徹底明白,也徹底涼透了。
此前的不良預感與猜測,現在得到了驗證。
至從侯君集奉命率軍鎮守大非川開始,“受傷的野獸”噶爾欽陵就從未停止過對大非川的挑釁與攻擊。雖然吐蕃人連遭兩敗,但他們畢竟仍有十五萬大軍的殘留兵馬,昆侖鐵騎主力尚存噶爾欽陵也依舊親自坐鎮。僅憑他侯君集手中五六萬兵馬的實力,實難抗衡。於是,他按照秦慕白的叮囑,嚴守營寨以守代攻,讓時間、嚴寒與饑餓來消磨吐蕃人的鬥誌與實力。
寒冬之時大雪封山糧草轉運困難,其實不光是吐蕃人,整個蘭州也一直缺糧。按照秦慕白的預先謀定,待冰雪消融糧道通暢之時,收縮戰線集中兵力,再行籌措足夠的糧草與吐蕃人正麵決戰。而且寒冬季節,唐軍的野戰能力將大打折扣,遠不如習慣了冰雪嚴寒的吐蕃鐵騎。
凡此種種諸多因素,“以守代攻”的戰術都是合情合理的,當時他侯君集本人也沒有提出任何異議。雖然立功心切,他也對秦慕白的這一戰術表示了認可。
可是,最終還是犯錯了。
遭受重創的噶爾欽陵,表麵看來就像是一頭被激至狂怒了的野獸,連連釁戰,甚至不顧一切的冒著神武大炮的威赫,派兵衝擊大非川,無一例外都被打退了。
如此瘋狂的攻勢,仿佛就應證了秦慕白的預想——格爾木奇襲得手、吐蕃人沒了糧草輜重,必須急攻勁取拿下大非川,否則當真要死於這個嚴冬。沒想到,瘋狂的進攻背後,還有一條陰森的計謀——噶爾欽陵斷臂求生一般的舍棄了他的四五萬兵馬,讓他們一半守寨一半繼續尋釁大非川,用以牽製與麻痹唐軍;暗中,卻親率本部的精銳昆侖鐵騎繞道西南,爬過了冰雪連天的積石山!
等侯君集發覺有詐時,已經晚了。雖然他當即立斷率領大軍主動出擊,在神武大炮的助威之下僅用半天的時間就擊潰了留守的吐蕃兵馬,並一舉奪下了晴羅原軍屯,可是噶爾欽陵與他麾下的近十萬昆侖鐵騎,已經沒了影蹤。
……
侯君集,幾乎已經料想到了後果。他親自來到了積石山附近,果然發現了大批騎兵在此活動的痕跡。仰頭看去,是一望無垠的漫山冰雪與高聳入雲的險峰。
“真真是活見鬼!噶爾欽陵和他的昆侖鐵騎,身上都長了翅膀嗎?”侯君集在心中連連怒罵,“這樣的山勢與陡峭冰峰,鳥都飛不過,騎兵怎麼可能通過?”
身邊的副將們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低聲竊語的議論道:“積石山連綿數十裡,是一處天然的軍事屏障。以往便是吐蕃與吐穀渾的分水嶺,中原的兵馬能打到這裡,幾乎就是儘頭。現在噶爾欽陵像鬼怪一樣的從這裡爬了過去,再向東南穿越一片高原與平原,縱深深入幾百裡,那就直接麵對我大唐在吐穀渾故地新設的州縣了!”
“噶爾欽陵,肯定會去進犯洮州!”侯君集雙眉緊皺,說道,“因為在鬆州一帶,有劍南道行軍總管尉遲敬德所率數萬大軍屯守。此前,那裡也曾是一片戰場。但是,在鬆州大軍區與洮州之間,有大約數十裡的一片高原溝壑地帶,因為道路崎嶇天氣惡劣,平常就人煙罕見,幾乎是一片無人死域。噶爾欽陵既然能翻越積石山,肯定就會選擇這樣一處地方逃開尉遲敬德的眼線,而直插洮州!”
“要是讓他打下洮州,那可就壞大事了!”左右副將驚道,“洮州是我大唐西部邊疆防線上交通最便利的城池之一,噶爾欽陵打下這裡後,東南西北皆可進軍,就怕他深入關中為害中原啊!”
“現在就指望尉遲將軍能夠發現並在半路狙擊噶爾欽陵啊!”
“指望個屁!”侯君集惱火的重哼了一聲,說道,“誰會在這種大雪封山天寒地凍的時候,派兵馬到幾十裡外的絕域高原去鎮守巡哨?尉遲敬德不過是一名衝鋒陷陣的猛將,這種精細的活兒他也乾不來。再說,就算是發現了,他也未必來得及救應!噶爾欽陵既然敢去,肯定就是做好了半道上打遭遇戰的準備。在那種地方遭遇昆侖鐵騎,尉遲敬德手下的幾萬川蜀步兵,不被生吞活剝才怪!”
“那不是說,噶爾欽陵肯定已經得手,攻下洮州了啊?接下來,西疆和中原還不知道要遭受多少荼毒!”左右副將無不後悔叫苦的道,“我等重大失職啊,居然讓噶爾欽陵在我們鼻子底下給溜了!”
“他還會再回來的。”侯君集咬著牙,一字一頓道。
“回來?”眾人驚訝。
“洮州,四通八達。噶爾欽陵在西疆禍害一陣子以後,絕對不會魚死網破的殺向關中,那無疑是找死。”侯君集說道,“他此舉,就為製造混亂吸引與牽製我大唐邊疆的兵力,為他自己尋求脫身之機。”
“那他為何不索性直接從晴羅原往高原撤退?奇襲洮州,難道不是多此一舉嗎?”
“他要複仇。”侯君集雙目微閉,看著前方白皚皚的一片雪山,沉聲道,“幻月穀、大非川與格爾木的三陣連敗,讓他元氣大傷顏麵儘失,這不僅僅是軍事上的失利,更有可能影響到他在吐蕃的地位,並動搖他這個狂熱主戰派一向主張的吐蕃國策。如果就這樣灰溜溜的撤退,以後可能就再也無法在戰場上見到他了。你說,他那樣的梟雄人物,會甘心麼?此外,打下洮州後他可能還有彆的陰謀詭計,應該還不隻複仇這麼簡單。”
聽了侯君集的這些話,眾將的心頭都壓上了一塊巨石。
“侯將軍,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左右問道,“晴羅原已經打下來了,可是除了一些老弱殘兵的俘虜,我們幾乎一無所獲。這樣的一次重大失職,我們如何向秦少帥交待啊?”
“這已經不是如何向‘秦少帥’交待的事情了……”侯君集徐緩的吐出這一句,將‘秦少帥’三字說得分外之重。
眾將心中一堵——他是在暗指,皇帝陛下將來會要問罪嗎?
此刻,侯君集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隱約有一層死灰之氣。他在心中想道,我侯某人顛沛流離隱辱負重,好不容易熬出頭來執掌兵權要乾一番大事,卻犯下了此生最重大的一次軍事失誤!
侯某,本就已經是個皇帝的棄卒、朝廷黨爭的犧牲品,要不是秦慕白大膽破格的啟用我,侯某不是孤老涼州死於無名,就是被人找個借口斬草除根以除後患。現在一切都無法挽回了,因為我的失誤,秦慕白也將承擔部署不周與用人不當的罪名,尉遲敬德也將受我牽連。軍方的勢力好不容易在朝堂之上有所複蘇和抬頭,必將因為侯某的這一次失誤,遭受沉重打擊!
就算皇帝寬宏大量再一次原諒我侯某人,可是長孫無忌能放過我嗎?多好的置人於死地的機會啊!——洮州若失,西疆與內地必將遭受巨大的損失,這樣的惡果,要多少顆人頭才能平息輿論和民憤?可秦慕白是近年來少有的大功臣、大紅人與皇帝重點培養的年輕將領;尉遲敬德雖受牽連可是不負主責,再加上他是開元四大功臣之一深受皇帝信任,如今正是中流砥柱風頭正勁……這兩個人就算受罰,皇帝也絕對不會對他們狠下殺傷,頂多就是不痛不癢的責罰一頓!
……
尋思良久,侯君集情不自禁的閉上了眼睛,長長的歎息。
“這一次,侯某是必死無疑,再無翻身之日了!”
“侯將軍,你說什麼?”左右沒有聽清,追問道。
“沒什麼。”侯君集理了理思緒恢複神情,說道,“剛剛在晴羅原俘虜的吐蕃士兵,不必帶回大非川了——就地,全部處決!”
“啊?侯將軍要殺俘?”眾將佐一並吃驚,“還是……全部?”
侯君集眯了眯眼睛,仰頭看了看天,說道:“把其中的漢奴挑選出來,給點糧食盤纏,讓他們自己逃命去吧!”
此刻,他心中說道:“這也算是我侯某,此生做的最後一件好事!”
“可是侯將軍,我大唐軍法嚴苛,不允許濫殺俘虜啊!臨行之時少帥不也鄭重叮囑過將軍……”
“天大的罪孽,侯某一己承擔!”侯君集厲喝。
“兩三萬人啊!”
“敢違抗本將軍令,現在就砍了!”侯君集拔刀了。
左右副將不敢再說,隻得領諾退下執行軍令去了。
一陣寒風掠過,將侯君身上的戰袍吹得亂舞蓋到了胸前臉上。他伸出手將戰袍猛然一抖摟到身後,雙眼之中戾氣大盛,如同一匹饑餓了許久的獨狼,麵對羊群——
“將大非川裡的吐蕃俘虜,分十批押出來,全部坑殺!一個不留!”
“是……”眾將無不心寒,但看著他手中凜冽的刀鋒,已經不敢多言。
“都去忙吧!”侯君集歸刀入鞘,背對著眾將擺了擺手,“明日此時,五六萬名俘虜要全部殺光!時間,很緊!”
眾將官心裡一陣突突的跳,麵麵相覷各自暗道:時間很緊?他趕著要去乾什麼?
可是沒人敢問,雖然侯君集帶兵有方尤其善長練兵,而且能與將士同甘共苦,大小戰役經常身先士卒的殺敵,再加上方賞罰分明,他在將士之中已經頗有威望;可就秉性來說侯君集就是一個相當孤僻冷傲不好相處的人,而且言出必行冷酷無情,眾將還真就害怕多問了兩句,被他翻臉無情的當場一刀給砍了。
可是一想到,馬上就要處決五六萬名吐蕃俘虜,眾將無不心裡涼嗖嗖的!——至大唐建國伊始,這樣的事情還真是沒有發生過!侯君集,這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啊,他難道不想活了嗎?就算吐蕃人不拚死找他報仇,大唐的朝廷也未必會放過他啊!
眾將都走了,侯君集依舊獨自一人站在積石山的山腳下,連掌旗的旗使與親衛,都離他十步開外不敢靠近。
“死則死矣,侯某反而無所顧忌了!”侯君集深吸一口氣,嘴角一咧冷冷一笑,自語道,“以前,侯某總是活在皇帝的護蔭與恩德之下,處處兼顧著理法情麵,結果猶豫彷徨畏手畏腳最終輸給了長孫無忌;之後,侯某又感佩於秦慕白的義氣與慷慨,對他五體投地言聽計從,比之皇帝還過之而無不及!——今天,侯某要做一回自己!做一些以前一直想做,卻不能做、不敢做、不忍心做的事情!”
“即不畏死,還有何懼!”
“對不住了,皇帝陛下!接下來我要做的事情,可能會讓你後悔當初沒痛下殺手,宰了侯君集!——你就當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吧!”
“對不住了,秦慕白!侯某曾經打算,這輩子不再相信任何一個人,就你例外。可是現在,侯某也要做一些對不起你的事情了!但是你放心,不管怎麼樣侯某害不死你!此外,說不定侯某壞心辦好事,還能給你打下一些鋪墊、營造一些方便,也算是報答你的義氣與慷慨!你若是想不通、氣不過,就全當是養了一回白眼狼吧!”
“狼嘛,畢竟不是狗!”侯君集不禁咧嘴漠然的一笑,“本性即是如此,你早該想到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