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早已過了宵禁就寢的時間了。
大非川軍營裡,仍是一片嘈雜與喧嘩,與往日大不相同。
撤離大非川的軍令已經下達了,儘管眾將士沒有一個甘心就此退去的,但也隻得服從。
中軍帥帳的靈堂裡,披麻戴孝的小樓兒終於明白,自己的父親已經再也回不來了,此時趴在陳妍的懷裡傷心的哭泣。眾軍士則在默默無言的忙碌著,要將秦慕白的靈柩抬遷出去裝載上車,準備運往鄯州。
傷到極深,反而無淚。
此刻,陳妍的臉色一片蒼白。至從踏入這靈堂、看到正位擺放的秦慕白的靈位與肖像,她就再沒有說過話。隻是緊緊的抱著小樓兒,腦海裡不斷的回放著以往的所有片斷。
“妍兒,這是慕白的遺物。”李道宗拿來一頂孔雀雙翎束發金冠給陳妍,對她道,“我曾記得,這是你送給他的。有幾次出征時,秦慕白還曾佩戴過。這個,你就留下來當個紀念吧!”
“多謝義父。但是,不需要了。”陳妍苦澀的微笑,回絕。
“怎麼了?是怕睹物思人越發傷心麼?”李道宗歎息道,“還是留著吧!”
陳妍將懷裡的小樓兒抱得緊緊的,“我不是還有,小樓兒麼!”
“……”李道宗無語以對,隻得輕歎了一聲,拍拍陳妍的肩膀,走了。
複又回到女兒的房間,李道宗看到李雪雁正在侍婢的幫助下起床更衣,準備明晨登車啟行。
“哎,眼前有雁兒,陳妍;蘭州還有高陽公主和武媚娘……秦慕白這個風流流種子,就不怕傷透女人心?真是造孽!比起他來,本王當年真不算什麼了!”李道宗隻得苦笑,搖頭。
此時,大炮台上。
薛萬均像往常無數次一樣,登上了炮台。黑暗之中,二十挺紅布包裹的神武大炮,昂然指著西北方向。
他走上前,伸手撫摸著冰冷的炮身,雙眉緊鎖沉默無言。
這時,兩名軍士抬著一個大桶,也上了炮台。見到薛萬均,見禮打招呼。
這兩個兵,薛萬均太熟了。他們是一對父子,蘭州本地人,姓徐。父親五十歲了,兒子才十九歲。原本徐老父有四個兒子,三個陣亡在了大非川的戰場上,他自己也負了傷,走路一瘸一拐。現在跟在身邊的是小兒子,戰場上被吐蕃人的騎兵撞過一回,腦子受了點傷害神智有點不太清楚。
這一對父子,按理說早該退役歸鄉了。可他們在大非川已經呆了幾年,習慣了,都不願意回鄉,於是薛萬均照顧他們在軍隊裡乾了個閒差——每天擦拭神武大炮,就由軍隊養著。
“老徐,明天就要撤了,一切輜重都要扔掉,包括這神武大炮。”薛萬均說道,“這大半夜了,還擦什麼呢?早點回去收拾行裝吧!”
“薛將軍,這炮我都擦了幾年了。一天不擦,我閒得慌啊!”老徐一邊用塗了油的抹布擦著炮管,一邊絮叨的說道,“這東西好啊!一管炮,頂得過千軍萬馬!可惜啊,怎麼就不要了呢?……明天就要走了,我這心裡還真是舍不得!就跟親人生離死彆似的,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到它們啊,哎!……”
一句話,刺到了薛萬均的心中痛楚。
“老徐,你們回去休息!”他突然喝道!
徐氏父子一時愣了,隻得抬起油桶便走。
“東西放下,人走!”
“是……”
徐氏父子走後,薛萬均自己拿起抹布,沾了油,小心細致的洗擦大炮。
擦著擦著,他突然就忍不住嗚咽了起來,終於抱著那冰冷的神武大炮,放聲痛哭,拳頭重重的砸在炮身上。
不知何時,他身後多了一個人。猛然回神扭頭一看,居然是侯君集。
“看什麼看!”薛萬均又羞又惱,喝道。
侯君集沒有說話,隻是將手朝前一遞,居然是一壺酒。
薛萬均愣了一下,猛的一把搶過酒壺來,扯開壺蓋張口牛飲。喝下大半壺,他仰天長嘯,“為什麼啊!這是為什麼!!!”
“我們會再回來的。”侯君集淡淡的道。
薛萬均扭頭看著侯君集,雙眼通紅,“彆在這裡說風涼話!你不會懂的!”
“懂什麼?”侯君集的聲音依舊平靜。
“這些大炮,這些營寨,還有這裡的每一寸土地,曾經都是我們用性命來爭取、來捍衛的!”薛萬均大聲道,“現在,說不要就不要、說扔就扔了!這隻要是個人,心裡能痛快麼?”
“輸得起,才贏得起。”侯君集說道,“當一個人雙手緊緊握住一樣東西的時候,他的手裡永遠隻有這樣東西;當他鬆開手,就能去握住更多的東西。”
“我不聽你胡說八道!”薛萬均重重的吐出一口濁氣,失望落寞的連連搖頭,“幾年前,我跟隨少帥第一腳踏進大非川的時候,這裡還是吐蕃人的殘營,亂七八糟一片荒蕪。現在,數十裡軍營上千所房子蓋起來了,青海湖畔牛羊成群沃野千裡,神武大炮坐鎮守衛,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少帥一走,關西軍徹底完蛋!蘭州,不複往日之氣象!”
“薛兄,不要太過悲觀。”侯君集說道,“氣數流轉興衰往迭,也是天時常情。說不定用了不多久,我們又回來了,大非川比往日更加興盛了呢?”
“但願如此吧!……”薛萬均重歎了一聲,狐疑道,“你今天,怎麼不跟我吵架了,還跟我說這麼多廢話?”
侯君集淡然一笑,說道:“有什麼好吵的?說到底,咱們還不都是為了打勝仗,為了關西軍好?”
“你總算明白一回了。”
“我一向很明白。是你不明白我明白。”
“……”薛萬均哭笑不得,“懶得跟你廢話。你這人,就是嘴賤!……非得逼得彆人跟你吵不可!”
“那就走吧!子時已過,該造飯飽食集結軍隊,準備遷移了!——對了,大炮是一時搬不走了,藥彈可彆留下半顆!”侯君集說道。
“這還用你說?難不成留給吐蕃人,等著他們拿大炮來轟咱們?”薛萬均撇了撇嘴道,“不過話說回來,那些蠻子,給他們大炮也是一堆破銅爛鐵,他們會使炮麼,會製炮彈麼?”
侯君集當即嗬嗬的笑道:“那侯某人也就跟蠻子差不多。除了少帥特彆訓練過的紅衣炮兵,有誰會使這些東西呢?說實話,我還真就一直挺嫉妒你的。就因為這些大炮。”
“終於肯說實話了?”
“我就沒打算隱瞞過。”
……
兩天後,午時。幻月山穀的穀頂。
秦慕白看著穀底,關西大軍一律輕裝上陣有條不紊的穿越峽穀,長籲了一口氣。
一切都在按計劃順利的進行,他心中略感欣慰。
“主人,待大軍完全通過山穀後,我們是否就開始行動?”秦拾問道。
“嗯。”秦慕白點了點頭,說道,“稍後這裡就交給你了。你曾經在襄陽鐵礦山跟隨你義父那麼久,炸山爆破,你肯定是行家。魯有海和那兩百火神也是擺弄五指神雷的個中能手。你們辦事,我能放心。”
“主人放心。這點小事,小人還是辦得來。”秦拾說道,“主人真是聰明,怎麼會想到將五指神雷埋在半山腰的懸崖之上?”
“還不是你那天砍樹蓋茅屋,提醒我的。”秦慕白微笑道,“你看這山穀的兩側山峰,十分陡峭,到了山頂部位差不多還要連起了,就如同那樹冠一樣。如果從山腰中間對它進行爆破,那麼山巔必定吃重不住會掉落下去。就跟你砍倒的柳樹一樣!而且,如果將五指神雷埋在地麵,很容易被人發現,導致失敗。”
“那這幾十裡長的大峽穀,真不知要埋掉多少吐蕃人了!”秦拾咋了咋舌道。
秦慕白沉默了片刻,說道:“是戰爭,就要死人。死敵人,好過死自己人。就是這麼個道理。”
“小人知道了。”秦拾咬了咬牙,說道,“主人放心吧!兩天之內,小人和火神會把所有的五指神雷埋好!然後按照主人吩咐的,小人留在這裡扮作樵夫,待吐蕃大軍入穀之時,小人親自引爆神雷,送那些蠻子們去死!”
“一切小心。”秦慕白拍他的肩膀,鄭重叮囑道,“成敗在此一舉。”
“主人放心!”
此時,吐蕃軍帥營毳帳之中。
“元帥,查清楚了!唐軍當真是撤了,走得一個不剩!”衛茹大將軍丹巴烏爾濟哈哈的大笑,對噶爾欽陵回報道,“末將奉命,親自帶了數千將士仔細排查過了,方圓百裡之內都沒放過,的確是走得乾乾淨淨了!還走得很匆忙,連輜重都沒帶!——對了,末將的兄弟丹巴旺傑也被救回來了,末將讓他先去治傷療養,稍後元帥可以對他問個詳情!”
“怎麼會這樣?”噶爾欽陵狐疑的皺起眉頭,喃喃自語道,“先是秦慕白突然暴斃,然後又是唐軍不顧死活的來報仇拚命,現在又突然就撤了!——這一棕棕一件件,其中都透著詭異啊!”
“元帥,沒啥好詭異的!”丹巴烏爾濟笑哈哈的道,“唐軍本來就不是咱們的對手。以前秦慕白在的時候,還能靠一口氣硬撐著。現在他們主帥都沒了,肯定是一盤散沙潰不成軍呀!我聽我弟弟說,秦慕白死後,唐軍軍中的大將侯君集與薛萬均不和,為了兵權爭得死去活來。後來沒辦法了隻好請來了江夏王李道宗主持大局。結果李道宗拿出一份什麼秦慕白的軍令,就讓大軍給撤了!”
“秦慕白的軍令?”噶爾欽陵異訝的挑了一下眉梢,“怎麼回事?”
“呃……我弟弟也不是太清楚。”丹巴烏爾濟說道,“估計,也就是李道宗偽造的吧?人都死了這麼多天了,哪來的軍令,這不鬼扯麼!估計就是李道宗知道打不贏了,又怕薛萬均那些人不顧死活的來拚命,因此想要保存實力,於是就給撤了!——那李道宗是個王爺,心是向著皇帝向著朝廷的,他跟這些帶兵的將軍們不同。末將猜得有幾分道理吧,元帥?”
噶爾欽陵瞥了他一眼,都沒搭理,自顧陷入了沉思。
丹巴烏爾濟討了個沒趣,隻得閉嘴了。
半晌後,噶爾欽陵突然說道:“明日清晨點起五千鐵騎隨行,本帥要親自去唐營看看!”
“是!”
翌日午時過後,噶爾欽陵率領五千鐵騎到了大非川唐軍大營內。
營內一切還算工整,連火頭軍砌的土灶上都還有些大馬盂(巨大的鐵鍋用來煮飯的)沒有撤走,隻帶走了一些輕巧的炊具和糧食。所有營房裡的行軍床、桌椅和兵器架子也都還在,連運輜重的車子都整齊的擺在庫房裡。
隻是少了人、馬、口糧和兵器。
“真是走得很匆忙。連家底都沒要了。”噶爾欽陵心中的疑竇越大,在軍營裡逛了有個把時辰,心中一亮,差人找到了神武炮台。
登上炮台時,吐蕃人幾乎歡呼雀躍!
“元帥!前日激戰時我們剿獲了二十門大炮,這裡還有二十門留下了沒有撤走!這樣一來,大非川的四十麵大炮,全都歸咱們了!”丹巴烏爾濟樂哈哈的叫道。
“有什麼值得你開懷大笑的?”噶爾欽陵冷冷的道,“這些東西到了不會使用的人手裡,就是一堆破銅爛鐵。而且,誰會製作這種大炮專用的藥彈?……這些技術,都是關西軍的獨門絕活與重大機密。彆說是我們,就算是其他的唐軍,也未必會知曉。”
“那、那讓咱們的鐵匠們,琢磨琢磨!”丹巴烏爾濟笑道。
噶爾欽陵看他那副傻乎乎的樣子,都被氣樂了,搖頭笑道:“好吧,你將它們都搬回去,慢慢琢磨。什麼時候琢磨清楚了,我這大元帥,就什麼時候給你來當。”
“呃!……”丹巴烏爾濟頓時傻了眼,不敢再吭聲了。
又在營地裡逛蕩了大半個時辰,噶爾欽陵終於確認,唐軍的確是撤了個乾淨。而且,沒有留下兵馬埋伏或是陷阱一類。
“難道……秦慕白當真是死了?”噶爾欽陵仍是懷疑不已,暗忖道:主帥陣亡,將軍不和,臨陣換帥,群龍無首,這都是兵家大忌。按照唐軍的一貫作風,這時候是該暫時撤退回守,待內部整頓清楚之後,翻身再戰。那李道宗雖然也是聞名遐邇的一時之名將,但近年來多半已經是個清平王爺了,在軍中威信日減,他肯定是無法取代秦慕白指揮這支關西軍繼續作戰的。群龍無首其軍必敗——如此一說,撤兵倒也是合情合理……可是我怎麼都覺得,這其中詭譎森森,隱約就有‘詐謀’的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