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軍痛哭,八百營刀槍夜夜龍吟,殺氣衝天!
萬民哀掉,三千裡關隴儘披縞素,山河失色!
……
秦慕白,獨自一人跪在靈堂的火盆前,一頁一頁的往火盆裡扔紙錢,臉色平靜得就像擺在他頭頂的父親靈位。
三天了,他幾乎保持這個樣子沒有改變。
不食不休,無淚無聲。
李道宗帶著一幫人在前宅大靈堂裡主持吊唁,三軍將佐與諸州縣官吏一一到場。武媚娘一家和高陽公主等人,則是披麻戴孝守在後堂,陪秦慕白一起給秦叔寶的衣冠靈位上香燒紙。
此刻,秦慕白將所有人都攆走,就隻一個人在靈位前侍奉。武媚娘與高陽公主雖然深深擔憂不肯離去,但此時此刻,她們也不敢造次了。
“父親……”
秦慕白往火盆中輕輕放下一頁紙錢,如同以往品銘閒聊時和秦叔寶說話一樣,輕吟道:“三郎盼你歸來,望穿秋水。可是此刻,你在哪裡?”
“鷹笛做得很漂亮,我想將來,鷹兒或者笛兒一定會喜歡。”
“你的老寒腿這下不會再疼了。三郎這一生,終究也無法在馬上,用虎頭鏨金槍戰勝你。”
“父親,你知道嗎?在三郎的心中,你是一座山,我踩著你的肩膀攀至峰巒,仰望星宿伸手摸天;你是一匹雄健的千裡寶馬,三郎騎在你的身上,馳騁千裡意氣風發;你是一尊無所不能的神砥,每當三郎失魂落魄無依無靠之時,隻要想起你,總能煥發無窮無儘的力量與勇氣。”
“可是現在,你不在了……”
“我好後悔!……我不該醫好你的腿,就讓你在家賦閒養老多好。那樣,至少你還在!……我是個懦弱不孝又輕浮浪蕩誌大才疏的兒子,我想要光耀秦家門楣乾出一番自以為風光的事業,卻害得自己年老多病的父親嘔心瀝血,自己卻仰仗您的鼻息,蠅營狗苟不務正業,還以此為榮……”
“父親,我寧願用我現在擁有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來交換你仍舊在世……你聽到了嗎?三郎什麼都看穿了,想透了。什麼霸業、成就、名利,皆是過眼雲煙。沒有什麼比骨肉親情更值得珍惜……父親大人,三郎此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讓你看到我的孩子,沒能讓他們在你膝前承歡。我知道,這其實才是你最想要的……如果時光能夠倒流,我寧願不逞意氣不入仕途,在家中成親生子好好孝敬您,為您養老送終……”
……
沉沉的低語,沒有第二個聽眾。秦叔寶的靈位擺在弇上,煙霧嫋繞。
臨間的耳房裡,窗戶被輕輕的拉開一條縫,兩眼通紅的高陽公主偷偷的朝秦慕白那一方窺視,緊緊咬著嘴唇。
“回來,彆看了。”武媚娘拉她回來,掩上窗。
“媚娘,我好擔心幕白……”高陽公主一雙眼睛哭成了桃子,此刻又淚珠兒滾滾而下,輕聲道,“認識他這麼多年了,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不哭不笑,不言不語,不眠不休,就像是患了失心……”
“不得胡言!”武媚娘輕斥一聲將她後麵的話堵住,說道,“你沒有經曆過這種傷痛,不會理解。當年我父親去世的時候我還小,那種感覺就如同是天都塌了。更何況,翼國公還是死於仇人之手如今屍骨都未嘗歸來……公主,傷至極深反而無淚。慕白一反常態,這可以理解。”
“我現在就擔心他會不會走上極端……你看他,都三天了,除了坐在那裡燒紙一個人說話,對外界所有人所有事情一概不管不問。”
“相信慕白,不是那種不堪一擊的脆弱男人,能夠承受得住這樣的打擊。給他一點時間吧!記得慕白以前曾經說過,一個女孩要變成女人,總是容易;一個男孩要變成男人,則要經曆許多的磨勵與苦難。翼國公之死,對他來說就是一場錐心刻骨的慘變與苦難。現在,他就如同是一條蛇在褪皮,至傷至痛,但過後會更加的堅韌與成熟。”
“媚娘,為何你總能說得這麼入情入理,把一切都想得這麼清楚……”高陽公主歎息了一聲,說道,“我隻知道,我擔心慕白……彆的都沒有想。”
“我何嘗又不擔心?其實,看到他這樣子,我們比他更難受。”武媚娘也歎息了一聲,說道,“我倒寧願他像宇文洪泰那樣,哭出來,罵出來,吼出來,肆意的發泄……那樣,一切反而無事了。”
“那是條好漢子,老娘喜歡。”坐在一旁的蘇憐清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說道,“敢愛敢恨,敢哭敢罵,這樣的男人才夠味道。秦慕白承受了太多的壓力心裡裝了太多的心事,想哭哭不出想罵不好罵,倒是挺可憐的。”
“你胡說八道什麼,信不信本公主掌你臭嘴!”高陽公主怒道,“你喜歡那野豬般的男人你去找、你去嫁,休得對我家慕白品評論足!你沒資格!”
“不說便不說,發什麼怒呀?”蘇憐清翻了個白眼,哼道,“我又沒說他壞話,真是的!”
“好了,彆吵到慕白。”武媚娘走到二人中間勸住,沉吟了片刻,說道,“看慕白這情形,一時半會兒怕是恢複不過來。就算他不會有什麼事,但這樣終究是傷身,翼國公在天之靈也不願見到他這樣傷感與消沉……我倒是有個主意,不知可行不可行?”
“快說!”
“就是……這樣……”
入夜了。
大都督府裡依舊燈火通明,時時可聞男人無加掩飾的痛哭之聲,許多軍士輪流爬上屋頂,在用魂幡給秦叔寶招魂。淒厲悲愴的呼喊聲在夜空之中,傳出極遠。
秦慕白依舊坐在火盆前燒紙,身邊擺著幾樣冰冷的飯菜,絲毫未動。
正在這時,靈堂屋門口傳來一串輕輕的鈴鐺聲。輕盈,悅耳,無拘無束,與這沉悶哀痛的氣氛格格不入,正朝屋中走來。
一直將自己關在一個密閉空間裡的秦慕白,也被這一串清脆細小的鈴聲所吸引,情不自禁的停下手中動作,轉過頭來。
他看到,一個好小的孩子正站在靈堂的屋門口,穿一身火紅的錦袍兒梳兩行麻花瓣子,眨著一對烏亮的大眼睛,充滿好奇又有一絲惶惑的,看著他。
“哪來小女孩子?”秦慕白不禁詫異。
第一眼看到這個小女孩子時,秦慕白的心不由自主的輕輕悸動了一下。就如同前世今生,故人相逢。似曾相識,卻又憶不起在哪裡見過。
小女孩子靜靜的站在門口,既不吭聲也不挪步,一雙嫩嫩的小手自己輕輕的拍打,手腕上的兩串紅繩小鈴鐺,輕盈的響起。
一大小一小兩個人就這樣奇異的對視著,秦慕白使勁的回想在哪裡見過這個小女孩子,為何會有這樣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而那個小女孩子看了秦慕白一眼,眨眨那一對靈動烏亮的眸子,突然害羞又搞怪的咧嘴一笑,朝旁邊跑去。
突然腳下一個趔趄,小女孩子摔倒在地。秦慕白心中驀然驚痛,跳身而起去抱她抱了起來。
小女孩子居然沒有哭。被秦慕白抱起來後,反而看著他嘻嘻的笑,兩隻粉嫩的小手依舊輕輕拍著,叮當,叮當。
“你是誰家的孩子呀,怎麼到這裡來了?”秦慕白在屋外四下看了一眼彆無旁人,於是抱著她走進靈堂,在一張大椅上坐下,終於露出了幾天來的第一抹微笑,一邊逗她一邊問道,“你父母呢?”
“我娘讓我來的。”小女孩子年紀還很小,路都走不能穩顯然還在咿吖學語。
“那你娘去了哪裡呢?”
“就在那裡呀!”小女孩子朝外指。
秦慕白抱著她走到門口四下一看,依舊是沒有人呢!
“興許是一時走開了,你乖乖呆在我這裡,等你娘回來好嗎?”對這個漂亮又可愛,充滿稚氣與靈氣的小女孩子,秦慕白心中歡喜且感投緣,於是又將她抱著回屋坐下。
小女孩子似乎一點也不懼怕生人,任由他抱著還坐在了他的腿上,一直晃動著雙腕,發出叮當叮當的聲音,時而發出天真活潑無拘無束的歡笑聲,樂此不疲。
“當年,我父親也曾這樣抱著逗我玩過吧……”看了一眼靈位,秦慕白不覺微然一笑,對小女孩子道,“告訴叔叔,你叫什麼名字好嗎?”
“小樓兒!”
“什麼?”秦慕白愕然!
“小樓兒呀!”小女孩子笑嘻嘻的說。
秦慕白心弦一動,將她抱得正了對著她問道:“那你娘叫什麼?”
“叫娘……”
“那你爹呢?”
小女孩子仿佛有點被嚇倒了,嘟著嘴有點害怕的看著秦慕白,不敢說話。
“好,乖……叔叔疼你,等會給你買糖吃……告訴叔叔,你爹叫什麼?”
“我……不知道……”
秦慕白頓時茫然,心想這孩子還太小了頂多一兩歲,搞不清楚也是正常——到時候問她家人不得了!
於是,便準備抱她起來出屋,尋找她的家人。
“娘說,爹是這天底下最俊美的男子,還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小女孩子突然說道。
秦慕白腳步一滯,乾咽了一口唾沫,問道:“小樓兒乖,告訴叔叔,你是不是……姓秦?”
“對呀!你怎麼知道的?……我就叫秦小樓呀!”
秦慕白將她高高抱起,凝望著她乖巧靈動的烏黑眸子,嘴角臉皮不自控的抽動起來。
“叔叔,你怎麼了,你是要哭,還是要笑呢?”
“……叫爹!”
“什麼呀?你又不是我爹爹!我生下來就沒見過我爹爹!”
“小樓兒乖,叫爹……”
“不叫!你又不是這天底下最俊美的男子,和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這時,門口驀然出現了一個身影,平靜中帶一絲溫存的聲音,輕緩傳來——“小樓兒,乖,叫爹!”
秦慕白愕然瞪大眼睛看向門口,“妍!”
“是我。”陳妍的微笑,一如初見。
“……小樓兒,真是我的女兒?!”
“是。”
“嗯!”秦慕白重重的點頭,努力擠出笑容來看著小樓兒,輕聲道:“小樓兒乖,叫爹……”
“爹爹!!”小樓兒無拘無束的歡快叫了出來,還咯咯的笑。
“乖!小樓兒乖!”秦慕白將她緊緊抱在懷裡,淚水,終於無法自仰的奪眶而出……
抱著她,秦慕白跪到靈前,如同孩子一般失聲痛哭——
“父親!你在天之靈可曾看到了嗎?多乖巧多漂亮的一個孩子啊,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我秦家血脈!——她就是你的孫女,小樓兒!”
武媚娘與高陽公主靜悄悄的出現在門口,左右站在了陳妍的身邊。三個女子,不約而同的淚如雨下。
“媚娘,還是你聰明……小樓兒一來,慕白就沒事了。哭出來就好,這樣一直壓抑著,我真怕他出事!”高陽公主如釋重負,一邊抹淚一邊說道。
“此刻,唯有骨肉親情能夠打開慕白的心扉,能夠讓他歸於寧靜撫慰傷痛……妍姐,從今天往後,你不要再逃避再離開了。我們是一家人啊,慕白需要你、需要小樓兒!”武媚娘低聲咽泣道。
“不走了。”陳妍笑中帶淚,充滿傷感與欣慰的看著堂中緊緊相擁的那對父女,輕聲道,“我可以什麼都沒有,但不可以沒有小樓兒;而我的小樓兒,不可以沒有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