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侯君集的狂傲和孤僻,秦慕白是早有耳聞。但不接觸,還真不知道他狂傲到了如此地步。
換作是一般人,還真受不了。
方才他說的這番話,就有夠難聽,連同秦叔寶在內,著實將蘭州大都督府的上下人馬都罵作了酒囊飯袋。
不過秦慕白一點也沒往心裡去。入仕數年,見識的人多經曆的事情多了,他對侯君集這樣的人頗為了解。
一句話說,他這樣的人看起來很複雜很難相處,其實很簡單。拋開他那一層狂傲與乖戾的外衣,他其實比那些貌似忠良溫文爾雅的政客文人們,好相處得多。
“侯君集,你說霸不如狡、虎不如狼,這的確有些道理。”李道宗也很沉得住氣,心平氣和的道,“可是,往往誇誇其談容易,付諸實施而難。你狡,敵人比你更猾。你當棄宗弄讚與西突厥的南北二庭可汗以及高昌諸國的人,都是傻子麼?你可彆眼高手低。”
秦慕白聽出來了,李道宗這是在幫他說服侯君集,加入麾下。
“什麼眼高手低?”侯君集全然不為所動的冷笑,說道,“我又不是西域大都護、蘭州大都督!我隻負責說,怎麼做是你們的事情。”
“怎麼做不到,何必指指戳戳丟人現眼?”李道宗也不客氣的回道。
“嗬!這話有意思!”侯君集頓時大笑起來,說道,“你不就是想對我用激將法嗎?沒用的!——就拿這桌上酒菜來說,我雖不會做飯,但總有品嘗的能力吧?哦,那廚子做的飯不好吃還不讓說了,還非得讓我親自去廚房,做得比人家好才有資格說嗎?江夏王,你這激將法當真一點也不高明。”
李道宗一時啞然,無言以對,隻得無奈的搖頭苦笑:“你這廝,還真是又臭又硬,本王懶得跟你多費唇舌了!”
秦慕白笑了一笑,說道:“王爺,師兄,二位都不必爭執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河隴西域之事,從前隋就開始積壓,不是朝夕之間就能解決的。秦某自忖的確是能力有限,師兄說我文韜有餘武略不足,這我的確是承認。若論行軍打仗行伍布陣,我遠不如我的兩位師兄以及王爺您。但是,既然已經在其位,我也隻能謀其事。說到底,秦某隻能做到八個字:竭儘全力問心無愧。”
“說得好。”李道宗鄙夷的瞪了侯君集兩眼,說道,“侯君集,就算那個廚子廚藝一般,但人家專心誠意的做來的飯菜,你若不喜不吃便是,犯不著奚落人家吧?本王平生最看得起一種人,那就是儘十分心辦十二分事;最痛恨另一類人,誇誇其談口若懸河,無論有否真本事,就是不務實事。這類人非但乾不出什麼有益的事情,還對那些專心做事的人加以攻擊誹謗,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著實可恨!這一類人,也注定一生毫無見樹,因為他們除了一張破嘴皮子厲害,再無可取之處!”
“李道宗,你說什麼!”火藥脾氣的侯君集終於被激怒了,彈坐起來指著李道宗喝罵道,“侯某現在是落魄了,可我當年也曾縱橫沙場所向披靡!大唐江山能有今日,也有侯君集的一份功勞!——你一個兵法都沒學過專靠血統謀出身的王爺算什麼人物,也在我麵前言說兵事?你敢跟侯某擺一陣分個高下嗎?”
“狂妄!”李道宗拍案而起,“本王何曾把你放在眼裡!”
“二位息怒!”秦慕白急忙站出來擋在二人中間,說道,“豈能未及交戰,自家先亂?二位既然都在蘭州,便是我蘭州之客,亦是蘭州之柱石。若柱石相絆,則廈舍傾矣!”
“哼!”李道宗與侯君集各自冷哼一聲,回到座位坐了下來。
此時,秦慕白卻分明看到李道宗對他遞了個眼色,頓時心知肚明。
於是他說道:“不過,既然二位各自服氣,秦某也無力勸服,那便有個辦法。”
“你講。”侯君集鐵青著臉斜睨秦慕白,說道。
“我翊府有一萬兵馬,全是從十六衛中挑選出來的精銳越騎。”秦慕白說道,“因組建倉促成軍日短,因此缺乏訓練一盤散沙。二位既然都是兵家之大成者,不如每人挑一半軍隊加以訓練調教。擇日,秦某再進行一次都督府大講武,來一次野戰驗兵。誰帶的兵優勝,就算誰贏,如何?”
“騎戰,正是本王所長。”不等侯君集發話,李道宗先道,“早年陛下的玄鐵騎可是由本王統率過,若論騎戰之戰法,本朝除李靖與陛下之外本王不輸任何人。侯君集,你若是怕了丟不起這臉,現在跪下磕兩個響頭,滾回涼州爛醉如泥去,彆在這裡礙眼!”
“笑話!”侯君集冷笑不迭道,“你一個半道出身走野路子的人物,也敢在我麵前提及騎戰?李靖如何了,他編寫兵書論及騎戰之時,還有問過我的意見。李道宗,彆說我不敬你是皇親國戚,這次你若輸了,就來鑽我侯君集的褲襠!我若輸了,聽憑處置!”
李道宗雙眉立豎怒拍板案:“來人,筆墨伺候,立下軍令狀!”
“立就立!”
秦慕白在一旁偷笑。
這叫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麼?李道宗擺明了是在使激將法,侯君集也就順坡下驢的往套裡鑽。說到底,侯君集還是很想加入我們呀,隻是礙於矜持開不了那個口扯不下那張臉。
李道宗真是聰明過人,用這樣一個極端的方法,給了侯君集一個台階來下——可算是幫了我的大忙了!
少時,二人當真立好了軍令狀,一並交給秦慕白這個中人保管。
“本王離開幽州半年可是有段日子未曾練兵了,就從明天起,秦慕白,你調撥五千精騎給我,我拉到蘭州城外野練。一個月,必見成效。”李道宗說道。
“我就在這裡練,光明正大人人可看,二十天。”侯君集瞟了李道宗一眼,嗡聲道,“秦慕白,我隻討你一句話。不聽話的兵將,要殺要打任由我。若是做不到,這狀子你現在便可撕了。”
秦慕白二話不說解下腰間佩劍與他,說道:“以此為信,翊府上下無人不敢聽令而行。”
“告辭。”侯君集一把抓過劍,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秦慕白和李道宗相視苦笑,一同籲了一口氣。
“王爺,今日真是委屈你了,秦慕白是既慚愧又感激,無法言說。”秦慕白對他抱拳道。
“唉,咱們之間就不必如此了。”李道宗爽朗的笑道,“說到底,我還不是為了自己女兒?”
“哦?”秦慕白愣了一愣,“此話怎講?”
李道宗嗬嗬的笑道:“你當本王當真不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嗎?蘭州現在是由你在當家作主,這賜婚講和一事,也著落在了你的身上。可是你打從心眼裡一百萬個不願意和親。這樣一來,雁兒嫁到吐蕃的可能性就小了許多。既然不和親了,那就得打仗。這打仗,就得打贏,不然你我在朝廷那裡都沒法交待——侯君集的話其實說得沒錯,蘭州大都督府麾下,還的確就是差那一頭逢人則噬野性不羈的狂狼之將!他侯君集,正是這樣的人物。他不僅可以摧城拔寨衝鋒陷陣,還有極佳的大局觀與獨檔一麵的能力,實在是你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啊!”
“知我者,江夏王也!”秦慕白笑道,“侯君集,蘇定方,這兩個人物我都要大用而特用。行軍打仗,我肯定不如他們。王爺今日可算是幫了我的大忙啊,我都不知該要如何才能說動侯君集。”
“算了吧,有什麼可謝的?”李道宗意味深長的笑道,“侯君集不就是死要麵子缺個台階麼?本王順水推舟給他個台階來下便是。大家都是明白人,心知肚明就可以了嘛,何必非得挑破?”
“嘿嘿,王爺英明!”秦慕白都要笑得有些小人得誌了,說道,“但是,他日大講武王爺若是輸給了侯君集,難不成還真去鑽他褲襠?”
“怎麼,你就認為我一定會輸?”李道宗故意把臉一板,哼道,“瞧不起本王是吧?就算他侯君集是李靖高徒沙場宿將,本子這個半路出身走野路子的將軍也就未必怕他了!——走著瞧,明日把你的兵馬交給本王便是!”
“王爺親自出馬,秦某必須放心哪!”秦慕白大笑道,“賺了、賺了,有王爺和侯君集替我練兵,蘭州兵馬,何愁不成虎狼之師?”
“到頭來,儘你小子撿便宜!”李道宗嗬嗬的笑著在秦慕白胸口擂了兩拳,心情倒也不錯。他說道:“侯君集的脾性品德本王不敢恭維,但他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將帥之才,尤其善長操練兵馬和奔襲野戰。早年我等一同跟隨秦王征戰時,他親自操練統率了一旅人馬,身先士卒所戰無不向前,曆經大小百餘血戰立下赫赫功勳。這一旅人馬也成了秦王府中的精銳之師。要說侯君集這一生也曾登峰造極位極人臣,那可都是他一刀一槍在戰場上拚來的,貨真價實。這一點,本王不得不心服口服。”
“王爺胸襟寬廣光明磊落,秦某佩服。”秦慕白說道,“侯君集的優點與缺點一樣分明,眼下蘭州正當用人之際,缺他不得。至於他的那些毛病,我會注意防微杜漸便是。”
“如此便好。”李道宗點了點頭,微笑道,“成大事者,先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一點上你做得還不錯。說句實在話,在軍事方麵我是的確不如侯君集。這一場比試無論結果如何,你我都不必放在心上。關鍵,是要趁這個機會徹底拿下侯君集,讓他為你所用。”
“王爺所想,與某心中所想不謀而合。”秦慕白說道,“明日他就要在都督府裡操練兵馬,我倒要親自看看,他有什麼出彩之處。”
“嗯……”李道宗微笑的點頭,說道,“對待侯君集,可激不可說,宜寬不宜急。便如你所說,他是一把絕世神兵,如何揮使是正是邪,還在於一顆人心。慕白,你要拿捏好這個分寸。”
“王爺放心。”秦慕白說道,“侯君集雖然極其相處更不可駕馭,但秦某坦承相待不負於他,他必不負我。”
李道宗眉頭微皺眼眸深沉,輕輕的點了點頭悠然道:“但願如此吧!”
懸月如鉤風滿西樓,夜已深。
離開軍屯送李道宗回行轅之後,秦慕白長籲了一口氣,火急火燎的往都督府後院奔去。
大半夜的,媚娘可曾等不急又睡著了?
回到宅院一看,四處黑燈瞎火,隻有自己的臥房裡點著一盞菊豆油燈。
秦慕白按捺住有些激動的心情,輕輕的敲了敲門,“媚娘,你睡了嗎?”
無人回應。
“難道真睡了?”
再複敲了幾聲,裡麵傳出一個睡意濃濃的女聲,卻不是武媚娘,“是誰啊?……是姑爺將軍回來了嗎?”
秦慕白迷惑的眉頭一皺,推開門走了進去。
隻見兩個武媚娘的貼身侍婢從桌邊站起急忙施禮,看那情形這兩個小女子,方才都是睡著了。
“怎麼是你們?你們東家呢?”秦慕白往床上一看,沒人,於是問道。
“嘻嘻!”
這兩個女子一並竊笑起來,說道,“姑爺將軍彆著急,先請沐浴更衣如何?”
“沐浴更衣?搞什麼名堂?”秦慕白滿頭霧水的道。
“來嘛!來,姑爺將軍請!”
兩個小女子也跟秦慕白很熟稔了,左右就拉著他出了臥房,將他塞進了浴室。這浴室是當初高陽公主在這裡的時候特彆為她修的,其實像個遊泳池了。此時已注滿熱水潮氣氤氳,水麵上還撒了許多花瓣,花香襲人。
“請姑爺沐浴!”
兩名小女子左右就來給秦慕白寬衣。
“等會兒。”秦慕白愕然的左右四下看了一圈,問道,“你們東家呢?”
“彆急嘛,沐浴更衣之後,我等自會帶姑爺去見東家。”
“行了行了,你們出去,我自己洗。”秦慕白苦笑的搖了搖頭,說道,“難不成你們還準備陪我鴛鴦浴了?”
“婢子不敢……”兩名女子臉上頓時一紅,羞郝的退了出去。
秦慕白籲了一口氣,搖頭訕笑,自語道:“媚娘今天想乾什麼呢,這麼神神秘秘的?算了,不管這些。洗個澡再說!”
洗罷了澡,秦慕白換上了早又備在一旁的新衣服。這新衣服是今日武媚娘上街特意給秦慕白買的,一套很貼身的滾邊鑲繡仕子袍,蹀躞腰帶透綠佩玉,再一頂紫金色的束發金冠,瀟灑利落從容大方,簡單卻不失高檔與品味。
“媚娘的眼光與品味,永遠這麼獨特與出眾。”秦慕白整理好衣物,麵帶微笑的走出浴室。
卻發現,麵前停了一輛馬車。
“請姑爺上車。”
“大半夜的去哪兒?”
“姑爺休要多問,來了便知,嘻嘻!”
秦慕白不由得樂了,什麼時候,武媚娘也喜歡這樣神神秘秘的了?
“好吧,就隨你們去!”
上了車,馬車一路前行走了約有小半個時辰,在一處極大的莊院麵前停住了。
秦慕白下車仰頭一看,“瓊玉山莊”!
“奇了怪了,蘭州這地方,何時有了這麼一個山莊?連我都不知道!”秦慕白異訝道。
“嘻嘻,姑爺將軍身為蘭州之主,便也有你不清楚的地方吧?”兩個小婢子越發笑得神秘,還催促道,“快請進吧!”
秦慕白的好奇心已是大起,便推開虛掩的大門踏了了莊院。
夜色幽深清風襲襲,院落庭深蒼茫如林。
雖是夜間,趁著月色秦慕白也能看到,這一處莊院的精致與彆雅與蘭州軍鎮的粗獷野性簡直就是格格不入。它不僅格調清雅樓廊精致,還遍種羅花香氣撲鼻。除此之外,許多地方顯然是新修或是翻修過的,金碧輝煌,貴氣淩人!
“我的個乖乖,這地方的奢華,都能與我京城的駙馬府豪宅相提並論了!”秦慕白暗暗驚道,“蘭州軍鎮什麼時候有了這樣一處莊院了?天上掉下來的?”
正在這時,不遠處的半空中,突然亮起一圈燈籠,竟似飄浮在半空!
秦慕白驚訝之下快步走過去,這才看清,原來這裡有一座三層的豪宅,宅頂彆具一格的建成了一座樓台,樓台四周正亮起一圈燈籠。
毫宅的正廳門牌上掛了一塊大匾,名喚——“瓊樓玉宇”。
“咚——”
一聲弦響,清盈破空!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厥,今昔是何年……”
悠遠清脆的歌聲,便隨著玲瓏落玉的琴音,悠然響起。
秦慕白恍然怔住!
李雪雁?難道會是李雪雁在這裡嗎?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不是,是媚娘!是媚娘的聲音啊!”秦慕白既驚又喜,這才想起,當初在長安自宅懷念妖兒第一次彈唱這歌時,武媚娘就曾聽過一次。爾後,這個天才女子便能跟著彈唱了!
“慕白,高處不勝寒哪,我好冷,你還不上來麼?”——果然是武媚娘的聲音!
“來了!”
秦慕白很沒形象的撒腿就跑,卻一時急道:“樓梯在哪兒?”
兩個小婢子嘻嘻哈哈的笑作一團,指向一旁:“姑爺將軍,在那邊呢!……金霄美景,姑爺將軍與東家天作之合,我等就不打擾,告辭啦!嘻嘻!”
秦慕白又好氣又好笑的瞅著他們,一句話到了嘴邊差點沒吐出來——不走,難不成你們還想看現場版的什麼、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