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兒頓時心驚肉跳,正要開口叫外麵的百騎衛士們,外麵已然大聲叫開——
“小心,有埋伏!”
“有刺客!”
“保護將軍!”
幾乎是出於條件反射的,妖兒全身一撲壓到了秦慕白的身上。
夜空之中,矢石如蝗破碎虛空,呼嘯而來射向了馬車!
“啊!——”
“噅!——”
“篤篤篤——”
鋼箭奪命,人馬慘叫!
聽到第一聲喊的時候秦慕白已經幡然醒來,本要驚彈而起,卻發現自己起不來身。
妖兒,第一時間翻身撲到了秦慕白的身上,將他死死壓住!
秦慕白沒有想到,瘦弱如妖兒,竟能有這麼大的力氣!
“噗!”
一口濃血,噴到了秦慕白的臉上。
“三哥……”妖兒的臉,近在咫尺,痛苦的扭曲,灰色的瞳子裡居然滿是眼淚。
“妖兒!!!”秦慕白歇斯底裡的大吼,雙手將她抱緊正要將她掄轉過身來自己掩護她,伸手過去,卻摸到她後背濕淋淋的一片在劇烈的顫抖。
幾根羽箭,插在她的背上,幾乎沒柄!
“保護將軍!——啊!!”
車外也傳來陣陣的嘶吼與慘叫,箭矢射中肉體與車身的聲音,此起彼伏如同狂亂的冰刨。
駕車的把式早已被射死,那匹馬也幾乎要變成了刺蝟,慘叫倒地,將馬車也拖拽得幾乎要翻轉過來。五名侍衛,有三名圍在馬車旁觀以身做盾,每人身上至少中了十幾根箭。另外有兩人,尋著箭矢射來的兩方胡同牆頭反殺了過去。手起飛刀落,慘叫聲起,已經斃殺了好幾名藏在牆上的弓箭手。
馬車裡,秦慕白瞪大眼睛,表情僵硬了。
妖兒死死的拽著秦慕白,嘴裡的血不停的噴湧出來,想說話,說不出。
“彆說話,彆說話,三哥馬上帶你去找郎中!!”秦慕白的臉已是一片刷白,再染著一層妖兒嘴裡噴出來的雪,分外猙獰。
“三哥,你不要動……”妖兒幾乎是使勁的以生以來最大的全部的力氣,死死壓著秦慕白不讓他動,近乎哀求的道,“不要動,不要動……”
“妖兒!……”秦慕白全身堅繃雙眼緊閉,淚流如長流!
“三哥,我好開心啊,我終於為你做了一件有用的事情……”妖兒嘴裡不再噴血,壓在秦慕白的身上,將臉貼在他的臉上,斷斷續續的道,“你不要動,你成全我,好嗎?我不想讓你受到一絲的傷害。”
“妖兒!!!”
秦慕白已是情無以堪,失心痛哭!
“將軍……將軍你沒事吧?”馬車外傳來百騎衛士們咬著牙發出的痛苦聲音,斷斷續續,顯然是臨死之前在強提一口氣。
“沒事!!”秦慕白大吼,“馬上離開這裡!”
車外,廝殺聲吵翻了天。好似有大隊的人馬趕到,想來該是長安城中巡哨警戒的衛隊趕來了。
“三哥,你聽到沒有,你的衛士為了保護你,以身擋箭護著馬車……你不要動啊,不要出去,不然,他們也白白的為你犧牲了……”妖兒已經開始抽搐了,一窪窪的汙臭濃血從她嘴裡噴出來。
“箭還有毒!無恥小人!!狗|娘養的畜牲!!!我……!”
秦慕白從未有過的失態,失聲痛哭,淚流如注。
“三、三哥,我的三哥啊……妖兒好遺憾,不能再陪著你了。”妖兒伸開緊緊拽著秦慕白的沾血雙手,摸到了他的臉上,斷斷續續的喃喃道:“三哥,你長得好英俊啊,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美男子!”
“妖兒,你看見了?”秦慕白既驚且傷的叫道。
“是、是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居然能看見了,我看到三哥的樣子了,我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遺憾了!”妖兒在笑,灰瞳的眼睛裡有了前所未有的神彩,定定的凝視著秦慕白,淚如雨下,說道,“老天待我太好了,讓我能為我最愛的三哥去死,還讓死在三哥的懷裡,更讓我心滿意足的,是讓我瞎了十幾年的眼睛突然恢複了視力,雖然隻有短短的一瞬,但能看到三哥我已經……噗!”
一窪濃血又噴了出來,妖兒渾身一抽搐,無力的趴在了秦慕白的身上,身體開始發冷。
“妖兒!你不要再說話了。三哥、三哥馬上帶你去看郎中!”
秦慕白連聲嘶吼,也顧不得許多了,翻身而起將妖兒抱了起來,一腳踹開馬車的壁廂,發瘋似的開始狂奔。
“保護駙馬!!”剛剛趕來的一群士兵大聲的吼叫,排出了盾牌陣來將秦慕白團團擋住。
“滾開彆擋道——去救我的百騎衛士們!”
秦慕白如同瘋狂的野獸,一點也不講道理的朝那些人踢去將他們趕開,奪了一條道,朝西市藥鋪撒腿狂奔。
眾小卒們被嚇壞了不敢再阻檔,於是分作了三撥,一撥兒緊緊跟隨秦慕白沿途保護,另一撥去救受傷倒地的百騎衛士,再一批人和那些牆頭上的殺手們博鬥去了。
裡坊胡同裡,喊殺聲一片,嚇得附近居住的百姓們心驚膽顫,千家萬家都亮起燈來,戰戰兢兢。
“三哥……好冷啊!天怎麼這麼黑啊,我又看不見你的臉了啊……”妖兒縮在秦慕白的懷裡,一邊抽搐發抖,一邊含糊不清的喃喃道。
“妖兒不怕,有三哥在!三哥抱你啊,抱你就不冷了!”秦慕白一把扯下自己的披風將她裹住,卻接不住源源不斷流下來的鮮血。
牆頭仍有稀疏的冷箭射下來,眾小卒們如臨大敵不敢有半分懈怠,舉起盾牌死死護著秦慕白。
情況有些危急,一名小卒情急之下嚷道:“將軍,她已經死定了,你可彆為了死人斷送自己啊!小心躲起來……啊!!”
話沒說完,他已被秦慕白一腳踢飛!
“混蛋!誰說她死了?!”
那小卒挨了這一腳也不怨懟,急忙爬起來道:“將軍恕罪,小人一時慌亂口不擇言了……但是,將軍如果有何閃失,她又豈能安心?”
“是啊,三哥……你不要……衝動啊!躲起來,躲起來……”妖兒伸出了雙臂死死抱著秦慕白的脖子,將他往下拽,不讓他再跑。
臨死之人的力氣竟是如此之大,秦慕白居然抗不住,脖子生生的疼就差被拗斷了,再加上旁邊幾名小卒死力的拖拽按壓,最終被摁在了地上,全身上下周圍都是盾牌了,像一間鋼材鐵小房子。
“三哥,我知道我就快要死了,你不要乾傻事了啊,不然我會死不瞑目的啊……”妖兒躺在秦慕白的懷裡,依舊抱著他的脖子不肯鬆,就在他耳邊含糊不清絮絮叨叨的說道,“三哥,你能答應妖兒最後一個請求嗎?”
“說,你說,我一定答應!!!”
“妖兒此生,父母早逝家破人亡,要不是遇到三哥,肯定早已淪落風塵草菅不如了。是三哥賜我新生。在妖兒的心中,三哥如父,如兄,是神,是仙,也是我最愛的人……”妖兒斷斷續續的道,“請原諒妖兒的自不量力,我知道我沒資格愛你,可我管我自己不住……對不起啊,三哥,你能原諒妖兒嗎?”
“啊——”秦慕白仰天長嘯,淚奔流。
“三哥……你……不肯原諒妖兒嗎?”
“我從未怪你,如何原諒?妖兒,三哥也是喜歡你,也是愛你的啊!”
“真、真的嗎?”妖兒伸出雙手來摸秦慕白的臉,滿是血汙的臉上,竟露出欣喜的笑容。
“嗯……”秦慕白點頭。
他的淚水,落在了妖兒的臉上,與她臉上的血與淚融合在了一起,順著她的麵頰輪廓,落入她的嘴中。
“好甜啊,三哥……這是妖兒此生,流過的最甜的眼淚。謝謝你三哥,就算這是個美麗的謊言,妖兒也無怨無悔了。來世,我還要做你的小妹……”
“若真有來世,我娶你。我要帶你走南闖北遊山玩水,聽西域的風聲,聞東海的浪濤,泛舟於江河,拂琴於山巔。白頭偕老,不離不棄……”
“好、好啊,白頭偕老,不離不棄……來世,你若遇到一個隻會彈琵琶,什麼也不會的蠢女子,那就是我。三哥,我死後,請將我火化。你去哪裡,都帶上我的骨灰,好嗎?那樣,妖兒就可以永遠陪著你了……”
“嗯……嗯!!”
“好想和你一起同奏《蘭州鴻》啊,好想、好想……好想……”
“妖兒!——!!”
……
“殺了秦慕白!一定不能讓他逃走!放箭,殺了他!”
陣陣嘶吼,喊殺震天,矢石亂飛!
“休傷將軍!!”
兩聲嬌斥,黑影飄閃劍光凜冽,頓時數聲慘叫響起。
“將軍何在?”是澹台姐妹。
“將軍在此!”守衛秦慕白的衛士們大叫。
這時,又有兩隊衛士從胡同左右兩側殺進來,火把林立,將胡同堵了個水泄不通。
“事已至此,兄弟們,逃是逃不掉了,拚個魚死網破為漢王報仇!”喊殺聲中傳來一個粗重的大嗓音。
澹台姐妹闖進盾牌林中,看到秦慕白抱著已經死去的妖兒,將頭深深的埋著一動不動。
澹台姐妹嚇壞了,又不敢驚動秦慕白,隻得左右蹲在他身邊輕聲的問:“將軍,你沒事吧?”
秦慕白依舊一動不動,過了半晌才輕輕的搖了搖頭。
澹台姐妹如釋重負,又道:“將軍,我們聽到人群裡有個聲音十分的熟悉。仔細辨認,該是房遺愛。”
秦慕白沒有表示,他早已聽到了那個聲音。雖然與房遺愛沒有過多的接觸,但是思來想去,漢王餘黨之中還能有如此號召力、並對秦慕白如此發自骨髓的痛恨的,隻有房遺愛。
“將軍保重,我等去取其首級前來,祭奠妖兒姑娘……”
“站住。”
二女正要走,秦慕白突然出聲叫住了她們。
姐妹倆不由得渾身顫了一顫,秦慕白的這個聲音,如同來自地獄,如此的冰冷,透著徹骨的寒意。
他抱著妖兒遞給姐妹二人,對她們道:“好好護著她,不要讓她再受一絲的傷害。”
“是……”
“咣——”
歸義刀出鞘,秦慕白嘶吼一聲拔地而起踏上了盾牌,飛身而起徑往牆頭躍去。
“房遺愛,出來受死!”
“秦慕白!來得正好!!!”
夜空之中射來箭矢數枚,秦慕白手起刀落將其砍落,怒吼一聲躍身而起,以魚死網破的跋扈氣勢,淩空一刀朝那應聲之人砍去!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大響,夜空之中火星四射!
房遺愛驚悚的大叫一聲,險些墜下牆頭——秦慕白這一刀斬下,竟有千斤之力,將他的一柄大環刀生生斬斷!
再一看眼前之人,臉上、頭上,衣衫之上全是鮮血,麵目扭曲雙眼通紅,竟如魔神一般猙獰!
“我要將你——碎、屍、萬、段!!!”
“砰砰砰——”
刀兵相接,火星四射!
緊密關注秦慕白的澹台姐妹抽了一口涼氣,異口同聲道:“連斬十八刀!”
房遺愛雖也有些武勇,但哪裡比得上秦慕白?再加上秦慕白已是憤怒攻心將生死置之度外,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將他逼得節節敗退。偶有幾名殺手同黨來助陣,秦慕白眼皮都不眨一下,一刀一個儘皆砍死,自己受了幾條刀劍之傷也無動於衷,仿佛是砍在彆人身上一般。
“瘋子!”房遺愛打從心底裡發寒,此時儼然已被逼到了屋牆的一個死角,退無可退。
“畜牲,還我妖兒來!!!”
“砰”又是一刀斬下,房遺愛手中的殘刀再也招架不住,生生的被磕飛了。不等他發出驚叫,秦慕白飛身而起將整個人都扔了出來,淩空一腳正踢中房遺愛的脖子!
“哢嚓嚓”一串響,這脖子絕然已經碎作數段了!
秦慕白這一腳之力,怕是碗口粗的樹也能生生的踢斷,發力之猛,讓附近的人觸目驚心。房遺愛被這一腳直接踢飛摔落下牆,重重摔在地上。數名衛士頓時一擁而上,要將他逮捕。
幾乎是在房遺愛落地的同時,秦慕白也摔了下來,側身著地。
剛才這一腳踢得奮不顧生,竟將自己也摔了下來。
可是方才一落地,略感頭昏眼花的秦慕白全然不顧自己的傷墊,翻身而起嘶聲大吼:“都滾開!!”
眾衛士膽戰心驚慌忙退開一圈,房遺愛歪著脖子趴在地上,想爬起,已是動彈不得。
秦慕白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的瞪著他,目如火,麵如魔。
扔了刀,秦慕白彎身而下抓住房遺愛的脖子將他提起來,站直身子,拳頭擰得骨骨作響。
“我操|你祖宗!!!”
一拳下去,正中房遺愛的眼眶。那眼睛如同氣泡一樣的給炸裂了。房遺愛整個人橫飛出去,撞在城牆之上如同鐵錘敲響。
不等他落地翻滾停歇,秦慕白飛起一腳踏出來,如同淩門怒射,隻聽得寸寸骨頭碎響,再度撞上了牆去。
此刻的秦慕白,已然徹底瘋狂了……
他撲上前去,將已然半死的房遺愛用膝蓋頂住,左右開弓雙拳亂暴,如同狂風驟雨一般的落在了他的臉上。
“雜種!你這雜種!!!”
秦慕白此生,從未有像今天這樣的狂亂,從未有像今天這樣的爆粗。
“砰砰砰……”
也不知道打了多少拳,直到周圍全部安靜下來了,秦慕白自己也打得全身發軟,才被兩名百騎奮死力將他給拉開。
所有人圍作一個圈,不敢靠近三丈之內。房遺愛,已被打得不成人形,腦漿與鮮血一起四下迸裂,現場觸目驚心。
高陽公主,秦母,霜兒等人,站在人群的一角,已近石化。
澹台姐妹抱著妖兒走過來,秦慕白起了身,用血肉模糊的雙手接過妖兒,緊緊抱在懷裡,一步步,走回了家中……
三天後,大好的晴天,終南山之巔。
妖兒穿著一身漂亮的宮庭盛妝,臉上帶著笑容,額頭有秦慕白親手貼上的花鈿,靜靜的躺在火化柴堆上。
秦慕白一襲白衣,拿著一個火把站在她身前,已經良久。在他身後,有高陽公主,秦母,霜兒,秦通秦斌,澹台姐妹,妖兒收養的一群孤女,秦仙閣的所有人,還有長孫無忌、褚遂良、李道宗與李雪雁,長安城仰慕妖兒曲藝的數千仕人百姓,竟連數年不在公眾場合露麵的陰德妃也都來了,正戴著一頂烏黑的宮紗帽,靜靜的和高陽公主站在一起,就在秦慕白的身後。
“慕白,開始吧……你都這樣,站了一個時辰了。”
“嗯……”秦慕白背對著高陽公主,輕輕的應了一聲。
他走上了搭著階梯的柴堆,彎腰下身在妖兒雪一般的臉上輕吻了一口,對她道:“妖兒,記得我們的約定。來世,我們再同奏《蘭州鴻》。帶你走南闖北遊山玩水,聽西域的風聲,聞東海的浪濤,泛舟於江河,拂琴於山巔。白頭偕老,不離不棄……”
柴堆燃燒起來。
許多人開始歎息,甚至哭泣。
秦慕白怔怔的定在那裡,看著火苗,將柴堆漸漸吞噬,淹沒。他拿出了一麵琵琶,就在火堆前不遠坐下,閉上雙眼,扣動了琴弦。
一曲悲歌,《蘭州鴻》。
所有人潸然淚下,連長孫無忌與褚遂良,也禁不住唏噓歎息。戰場之上流血不流淚的李道宗,扼腕於背,竟也眼圈紅了。
《蘭州鴻》奏了一遍又一遍,未作片刻停歇。數以千記自發來給妖兒送行的長安民眾,嗚咽哭泣之聲如便這山巔的雲海風濤,悠然回蕩。
也這知何時,秦慕白的束發金冠之上,落了一隻純白色的小蝴蝶,靜靜的聽著悠揚淒美的《蘭州鴻》,輕輕的扇動著翅膀,似在輕然的、恬靜的、迷醉的鼓掌,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