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不投機的商人。像鄭家這樣的大官商,其實比政客更關心政治。朝廷的風向,不僅僅是關乎他們的利潤與財富,有時更是生死。他們雖然富可敵國,可是在朝廷大事上站錯隊,其結局很有可能是毫無懸念的粉身碎骨。
政客們或許還能激流勇退或是處個中立明哲保身,可鄭家卻是全看朝廷風向吃飯的人家,這有點像眼巴巴盼望著風調雨順的農夫。一場大風或是大雨,對彆的人來說或許是吹落房上幾片瓦,頂多也就是洪水泛濫房屋倒塌,這些沒了還可以重建;對農夫來說,則可能就意味著一年無收全家餓死。
鄭安順是個很聰明也很謹慎的人,可他再如何掩飾,秦慕白也明顯的感覺到了他的迫切心情——朝廷之上雲波詭譎風向難定,他鄭家一時迷茫不知如何站隊,這種火燒屁股的感覺,是旁人所無法感受了。
所以,他才貿然的留在襄陽等著與秦慕白見麵,還不避嫌的將他一家子人都請到山莊來,都顧不得避諱武媚娘了。
像鄭安順這樣層麵的人物,斷然不會無的放矢的做一些無厘頭的事情。說穿了,他是想從秦慕白這裡討一些“內參”,或者問些口風。畢竟,秦慕白現在是皇帝身前的大紅人,也是皇族一員。
與此同時,秦慕白想得比鄭安順更加深層。說實話,一個鄭家的存亡,相比於朝堂之上的大事大非,秦慕白還真沒把前者放在眼裡。沒了鄭家這個首富,還會有第二富頂上來。
不個換個立場來看,鄭家與自己淵源頗深,他們手裡的財富不也正可以為己所用?
今日這一場看似風清雲淡的宴會,兩個身為主角的男人之間卻似暗流洶湧,各懷心思。
秦慕白沒有當眾與鄭安順討論多少與政治有關的東西,當著這些女人的麵,他們表現得更多的是輕鬆與淡薄。絲竹音樂,酒饌果盤,儘情享受無分芥蒂。
隻不過心細的武媚娘早早就注意到了兩個男人的各有的一絲細微的感情變化。初時她還以為二人是因為爭風吃醋而暗自較勁,分辨清楚之後她才暗暗心驚,暗忖今日這一頓飯吃得可算是不平常,大約就關係到幾家大族的興衰存亡。
飯罷之後,秦慕白讓龐飛帶著百騎,陪著興致大起的高陽公主與霜兒一起去後山竹林中獵鳥,母親爬了一路有些累倦,在幾個侍婢的服侍下歇息了。秦慕白便受鄭安順之邀,到他私人的小竹閣裡欣賞一麵古棋盤,說是鄭安順平身唯一珍藏的器玩。
鑒賞古玩,秦慕白沒有一絲一毫的興趣。二人坐下後,不到一分鐘馬上切入正題。
鄭安順也就不裝腔作勢了,說道:“秦兄,真人麵前不說假話。現在你我二人說話,出君之口入某之耳,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可直言無妨。鄭某坦承以性命相交,希望秦兄相信。”
“我信。”秦慕白微笑點頭,“承蒙鄭兄看得起,你想說什麼,直言無妨。”
“其實鄭某想說什麼,秦兄心裡肯定有數了。”鄭安順的表情少有的嚴峻與凝重,說道,“鄭某就是想知道,將來,究竟誰會繼承大唐江山大統?”
秦慕白聽後,雙眉擰起嘴唇也翹起一個吊詭的弧度,保持這個表情足有一分多鐘,甚是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說實話,我也不是太清楚。”
鄭安順仿佛對這個答案並不奇怪。當今天下,恐怕沒有一個人能給出一個準確的答案。包括皇帝,也許都不行。
他問道:“如果將範圍縮小一點,鄭某以為無外乎四人。太子承乾,魏王泰,晉王治,以及吳王恪。”
“嗯。”秦慕白輕輕的點了點頭,鄭安順說的這一句純粹是天下皆知的廢話,但在當下的語言環境中卻是必不可少。
“那秦兄以為,誰的可能性更大一點?”
“你認為呢?”秦慕白反問。倒不是為了卸包袱打推手,他很想聽一聽鄭安順這個旁觀者的意見。
鄭安順微自一笑,仿佛料到了秦慕白會有這一問,說道:“如果再將範圍縮小一點,鄭某以為,太子承乾與魏王泰可以排除。”
“哦?”秦慕白不禁頗感意外的一笑,“這就奇了怪了。現如今,呼聲最高的就是魏王,你卻慧眼獨炬的說魏王可以排除。說說你的理由?”
“很簡單。”鄭安順說道,“皎皎者易汙,堯堯者易折。魏王太過急攻近利,太想得到,矯枉過正,反而適得其反。這跟做生意一個道理,你越想要的那件貨物,越要裝作不感興趣。否則賣主就會認為奇貨可居跟你坐地起價。”
“有點意思。”秦慕白不禁笑道,“魏王的確是經營得很賣力,很用心,甚至可以用挖空心思無所不用其極來形容。建國之後陛下聽取魏征等人的意見,藏兵甲而治學堂,以文治理天下。於是魏王就努力修文,聚攏學士編修文集,門人仕子如過江之鯽,本人也是才華蓋世;陛下懷念已故的長孫皇後,魏王就上奏力主修建大慈恩寺專行祭奠長孫皇後;陛下愛書法,魏王日夜苦練;陛下倡節儉,魏王就穿上舊衣衫去武德殿麵君。他經營得很用心,全是投皇帝所好。”
鄭安順微笑道:“可當今皇帝陛下,不是全憑一己之喜惡以決處天下的昏君。雖然他很喜歡魏王,但也終究不會因為魏王的投己所好而立他為儲。常言道事若反常必有妖,魏王當著皇帝一套背著皇帝一套,終有一天要東窗事發的。他這樣投機的經營與虛偽的特點,遲早落入皇帝的耳目當中。到時,他甚至比太子還不如。”
“精僻。”秦慕白點頭讚許,說道,“所以,我也十分不看好魏王。如果說太子失德是真小人,那他魏王就是偽君子。有時候,我寧願與真小人共事,也不願離偽君子太近。真小人可恨,但也可憐;偽君子可恨,但是可怕。”
“秦兄真是一針見血。”鄭安順長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真誠的點頭微笑道,“難得秦兄對我說出這等肺腑之言,鄭某真是感激之至!”
“這沒什麼。”秦慕白微笑道,“其實我們方才所說的這些,大家心裡都有數,隻是沒幾個人願意說出來罷了。興許皇帝心裡也有許,但他想得比我們多,比我們全麵。如果說皇帝心中不想立李泰為儲,那絕對是假話。縱然在性格上有缺陷,但從全麵來看,李泰的確比較符合一個守成之君的標準。金無赤足人無完人,這一點皇帝肯定心中有譜。但他考慮得更多的,恐怕是另外一件事情。”
“何事?”鄭安順輕聲的問,心神卻是擰緊。
接下來的話,可能就是他鄭安順,願意花億萬之金來贖買的金科玉律了!
秦慕白微笑,拿起一杯茶來慢慢的淺酌,說道:“鄭兄,你還是先去樓下看看吧!”
鄭安順很聽話的起了身,像個小廝一樣急忙跑到樓梯邊,頓時愕然:“媚娘……”
秦慕白微笑:“算了,讓她上來。”
武媚娘便上了樓來,臉有點紅,但沒有慚愧的意思,反而笑得很從容,說道:“知道你們在聊國家大事,原本我不該竊聽。可是……”
“不必解釋。解釋就是掩飾。”秦慕白笑道,“你關心一下這種事情也是應當,來坐吧。”
鄭安順搖頭而笑,索性下了樓,將樓裡的人都差譴出去,然後用竹幾封了樓梯,才安然坐下來。
“這下不會隔牆有耳了。”
武媚娘赧然一笑,說道:“你們該是早就知道我在下麵吧?故意說給我聽的。”
“我是真不知道。”鄭安順微笑道,“鄭某手無縛雞之力,當然不如秦兄習武之人這樣目明耳聰。”
秦慕白微然笑了一笑,說道:“無所謂了。媚娘就是不問,我也會告訴她這些東西的。畢竟是一家人,你還是我的賢內助與智囊,不跟你說,我跟誰說呢?”
“嘿嘿……”武媚娘少有幾分得意的輕笑,不經意的瞟了一眼鄭安順,看他神色泰然,心中漸自安心,手放在桌下也不知覺的搭到了秦慕白的膝蓋上,輕輕的撫摩。
秦慕白像個沒事人一樣,輕鬆自如的說道:“其實皇帝陛下要立儲,考慮的東西不外乎這幾層。一是儲君的能力。這個表麵看來是最重要的,其實不然。皇帝打下江山,治好的江山,貞觀王朝的軍政民科諸班體係都已完善,還有一大批矢誌效力的忠純臣子,這樣的班子和家底交給誰,也不會出現大問題。就算是個庸碌之人,隻要他不胡攪蠻纏的亂來,大唐的江山也一時壞不了。也就是說,皇帝對自己接班人的期望並不高,隻要他能做個守成之君即可。”
“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真知酌見!”鄭安順驚歎道,“這樣的見解,鄭某當真是頭一回聽說!”
“但絕非是隻有秦某一人知道。隻是,沒有哪個皇帝近臣或是朝堂大員,會跟鄭兄說這種掏心窩、害殺頭的話。”秦慕白淡然的笑道。
鄭安順表情一變,頓時正色拱手而拜:“秦兄器重,鄭某感銘肺腑!”
“不必如此。”秦慕白依舊笑得淡然,繼續道,“考慮儲君的第二層,便是道德。有一句俗言,開國立邦,凡有一技之長的人物,皆可用之;守成創業,則需德才兼備才行。所以,守成比開國還要難。沒有人比皇帝更明白這樣的道理。選用儲君,大概也會出於這一層考慮。所以,失德的太子日子絕不會長久了,至於誰會最終上位,現在還不好說。但我想皇帝對新儲君的道德要求,在禮義仁孝四項之中,他最看重的是——孝悌!”
鄭安順愕然的瞪了一下眼睛,心中驚詫不已。秦慕白這話沒說透,也不可能會說透。難道要逼著他說,皇帝就害怕昔日玄武門重演嗎?——尤其是鄧州李佑謀反之後,皇帝在這方麵表現得更加明顯!他痛恨父子反目兄弟鬩牆,擔憂自己百年之後,若一人稱帝其他子侄不留,便是李家最大的災難、將是他李世民這一生最大的失敗!
李世民畢竟也是人,不是神,不是聖。若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自相殘殺血濺宮廷,讓他情何以堪?這樣一來,他始作誦者的汙點將被無限放大,他矢誌要做個明君的人生追求就會完全變成一個笑柄。而且……天下父母,誰又願意自己的子女死於非命?虎毒尚且不食子,況人乎?趁自己還在世、在位,儘可能的避免這一慘相的出現,大概就是李世民現在最迫切也最直觀的願望了!
經秦慕白這一語點撥,鄭安順如夢中驚醒,幡然開朗——照此一分析,城府陰鷙的李泰,經營得越努力,就當真是離他夢寐以求的龍椅越遠了。皇帝要的,不是一個多能乾、多會表忠心、多麼投父所好的兒子當儲君,而是一個真心孝悌的守成之主!
想到這裡,鄭安順不由得心中恍然一怔,莫名的就想到了李恪!——這麼多年來,李恪在秦慕白的可以說是輔佐之下,時時處處注重孝悌行事。比如在絳州時,寧願挨批受罰,也要隱瞞太子與勝南候有牽染的事情;當時皇帝對他可是明貶暗褒,辦完了絳州案沒給賞賜還當眾大罵了一頓,但後來就十分大方的賞了一個襄州刺史的肥缺給他;接下來襄州的諸多事端之中,李恪千裡奔襲回來給王妃送終,親自送還玉璽了卻父皇平生夙願,後又熱忱招待不肖的太子近月餘,雖極不耐煩仍寬和待之而且沒有向朝廷彙報一句。這些,在律法上講可算包庇,但暗暗得了皇帝的孝悌之讚。最後來,便是李佑的叛亂。這可算是十惡不赦之大罪了。在這樣的大事大非麵前,李恪依舊情字為先,不遺餘力的勸說李佑回京向父皇認錯,而不是押著他喜滋滋的去向父皇請賞。
諸此種種,不可枚舉。
毫無疑問,若論孝悌,李恪在李世民的心目中,印象絕對要比失德的李承乾和不斷明堪暗害諸兄弟的李泰好上千百倍。
而且,李恪有能力,有資望,有雄心,有胸襟……
鄭安順不由得暗暗打了一個寒顫,再次看向秦慕白時,眼神之中多了一股驚凜與肅然起敬——難道,他秦慕白從一開始,就在幫助李恪經營奪嫡?!
秦慕白依舊淡然,慢條斯禮的喝著一些茶。
聰穎機敏如武媚娘,也一時不知這兩個男人在打著什麼暗鼓,心中猜疑不休,又不好明問。在這樣的大事大非麵前,她最懂得適時的沉默與低調,這也正是秦慕白最喜歡她的原因——識時務,識大體。
“還有一層最重要的原因,大約占了一半的籌頭,決定誰最終能夠上位。”秦慕白微笑,說得輕描淡寫,“鄭兄,聰明如你,肯定明白個中蹊蹺。就好比,你跟某個富家做生意,最看重的是他的什麼?”
“實力。”鄭安順也答得言簡意賅。
“是的。說一千道一萬,其實都是輔助。最為核心最為重要的,還是實力。”秦慕白微然一笑,眼中一道厲芒如寒夜盞星,灼灼生輝。
武媚娘秀眉輕輕一顰,說得和秦慕白一樣平靜如水,卻將秦慕白心中在想卻沒有說出的話扔了出來,字字如同平空炸雷——
“什麼血統、嫡庶,全是障眼法與騙人的外衣。誰背後支撐的勢力強大,誰代表的那一方勢力搏弈得勝,誰就能最終上位。哪怕,他隻是李家一個旁係皇族!”
秦慕白側目,眉檔輕微的一彈遞給武媚娘一個讚許的眼神,輕呷了一口茶,“一力壓百巧。就是這樣。”